“夢我生,莫夢我死。”
瘋王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像是風吹得亂了燈,也亂了心。
他忽然笑了,笑意不再是瘋,是極深的疼:
“可你若不肯死在我夢裡,便永遠不會活在我夢後。”
——
瘋王走回寝殿時,塔燈尚未熄盡。
他随手掩了門,不開燈,不喚人,手指卻在書案上一頓。
案上靜置着一封信與一枚白紙。
那是一隻紙狐,折得極輕,身形卻恰如當年那隻——
頭微低,尾未翹,眼不畫神。
瘋王盯着它看了許久。
白衣封說,這是晏之望托他轉交的。
他說話時語氣冷淡,嘴角帶着一貫的譏諷,像從未信過狐是信物,更不信瘋王還會記得。
可瘋王記得。
他記得那年他十歲,白塔初夢成形,人人夢燈,唯他夢狐。
他夢自己被罰、被綁、被羞辱,那時隻有一個人,在塔下撿了一隻紙片,折成狐的模樣塞進他掌心。
——那是晏之望第一次回應他的夢。
瘋王緩緩坐下,伸手将紙狐舉至燈前。
火光透紙,紙薄如骨,狐眼似未閉。
他盯着那隻狐,眼神深得像要将它夢成某個舊人。
“他送你的,我不信。”
瘋王輕聲說。
“他送我的,我更不信。”
他将紙狐舉高,送入燈焰中。
紙遇火,即燃,狐影扭曲,灰屑浮起,火光一瞬成白。
他卻不避,反而探手,拈出那一團燒剩的灰末。
灰中,有紙屑未全毀,一角殘字隐現。
瘋王愣住。
他将灰翻了翻,看見了那半句。
——“夢你為救你。”
他忽然屏住呼吸,像是這句話刺中了什麼最深處的舊夢。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
夢塔塌,紙狐燒,他跪在燈前,說:“若夢可救人,那我夢他。”
晏之望站在他身後,一聲不響,卻把那盞燈熄了。
他不許他說夢救人,隻說夢為律。
瘋王閉了閉眼,将那片灰悄悄收起,裝入一隻黑漆燈盒中,封得極嚴。
燈盒合上那一刻,他輕聲說:
“可你那日,為什麼沒來?”
無人應。
隻有燈火輕跳,灰中仍有餘溫。
瘋王擡頭,看着那跳動的火焰,忽然笑了:
“他們都信我夢,卻從不信我做夢。”
——
清晨時分,塔下鐘鳴三聲。
鐘聲未散,白衣封已立于朝階之上,灰衣未拂,白發微披,手執宗周副錄夢章副冊,步步如權。
“瘋王陛下昨夜所夢,已呈三錄。”
他說這話時,語調平穩,帶着一點慣看風雨之後的克制冷漠,“夢象為:‘夢中焚己,衆不跪,血燃燈火,塔下成灰。’”
他說完,手中夢頁緩緩展開,一角燒痕猶存。
是瘋王昨夜未敢謄出的夢,被副錄補記副本,按制度同步送存宗周。
瘋王未至朝堂,隻傳來一句:“夢為私言,不作裁用。”
白衣封便輕笑。
他望向塔頂:“瘋王既夢自己死,自當避權三日。”
陸從簡擡眸。
白衣封卻沒看他,而是繼續說下去:
“依宗周律典第三百七章,夢主夢及自身生死時,應主動避裁三日,期間不得斷案、授律、下夢。”
“此為——夢律避主令。”
朝堂一震。
許多官員面露驚色,他們甚至不知宗周竟有此條——那是太祖年間夢官制中的古律,久未啟用。
葉鏡卻緩緩颔首:“此令……确有。”
釋象官神情凝重,聞歸元卻在後方輕喃:“瘋王……要被禁夢了?”
陸從簡上前一步,沉聲道:“副錄此舉,已過權限。”
白衣封轉眸看他,語氣仍懶:“夢主夢己而不避,若成裁殺,誰為其信?”
“陸大人,你的字,寫得再美,也寫不出命來。”
瘋王不語,卻在塔頂遠望。
風吹開他衣袍,露出手中那冊夢書。他低頭看了一眼——那一頁,空白。
他昨夜夢自己死,卻未落筆。
他害怕落筆,就是真的死。
風更大了。
白衣封終于道出今天的判辭:
“瘋王既夢自己死,自當避裁三日。塔上火未熄,夢不得再裁。”
“夢冊,将由副錄保管三日。”
話音落,白衣封手中冊頁一收,朝階上竟無人敢應。
瘋王站在塔上,看着那副冊漸行漸遠,忽而低語了一句:
“……你真是,夢都不做的狗。”
風起,掀起他身後燈火。
他卻不動,隻伸出一指,将燃至最後一寸的燭心輕輕一壓——
火滅。
這一刻,瘋王第一次在朝堂之上,夢火未續,夢權成空。
——
風雪将明未明,塔頂依舊無人點燈。
瘋王坐在燈壇前,手中那盞火燈,早已熄滅多時。
他一言不發,指腹緩緩摩挲着燈座下的鎏金獸紋,像在等什麼,又像是在聽誰的腳步。
可一整夜,都沒有人來。
直到風裡飄進一抹微塵似的火灰,落在他指尖。
他睫毛一顫,低頭。
那是狐形紙灰。
淡白如骨,細碎如雪。
瘋王眸光靜了幾息,緩緩将紙灰從掌心撚開,一片片拾起,攤在燈前。
灰下壓着一段殘頁,是晏之望送來那隻紙白狐中暗藏的:
“夢你為救你。”
僅此六字,血迹褪去,筆鋒仍狠。
瘋王望着那句舊誓,輕輕笑了一聲。
他低語:“可你那日……為何沒來。”
他将那頁紙灰與燈芯一并封入銅盒之中,扣上蓋,細細系牢。
“信你一次,我夢十年。”
“可你夢我一次了嗎?”
那是瘋王第一次,不夢。
不是因夢盡,而是夢斷。
他站起身,将那隻封狐之盒放入燈座下的密匣裡,像是要将某段執念,永遠埋于燈火之下。
而外頭,白衣封披雪入殿,遠遠看到瘋王落鎖燈匣,嘴角一挑,聲音不輕不重:
“瘋王既封了夢,不如封人。”
瘋王沒轉身,隻冷冷道:“你也夢不來。”
白衣封撣去肩上雪霜,緩步而上,似笑非笑地開口:
“我不做夢。但你在夢裡夢得太多人了——”
“夢陸從簡跪,夢晏之望許諾,夢鏡司附命。”
“就是沒人夢你。”
瘋王倏然轉身。
白衣封站在塔燈石階之下,雙手抱袖,像個不怕死的觀火者。
“你夢自己死,副錄便令你避裁三日。”
“若你夢自己死三次,我看你還能不能再當一次王。”
瘋王沉默了很久,忽而問:“若有一人,願為我夢一次呢?”
白衣封眸光一頓,接着輕笑:
“那他便瘋了。”
瘋王閉上眼,似乎是在夢中聽見什麼遠得要命的舊聲。
他緩緩開口,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在回應什麼:
“若夢不能救人,那我夢你……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