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記不清擁有意識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最初的最初,似乎隻是一些零碎的、飛逝的片段——無邊的金色麥海,布條在風裡飄揚的稻草人,折射出虹暈的日光和濃重綠蔭下的蟬鳴。
她聽見她在笑,她在麥田裡奔跑,雙手撥開麥子,輕盈得像一隻鳥。她越跑越快,身體越來越輕,直到飛起來,融化在天空的懷抱裡。
然後,她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從地面上聳起許多奇怪的東西,許多兩足站立的生物在朝她擺動着肢體。
“喂!艾米拉,快來!”
它們一齊沖她叫喊,然後轉身跑走了。她也跟了上去——不,她自己動了起來,發出一種奇怪的、聽起來很高興的聲音,奔跑着跟了上去。她看了看自己,似乎也和他們一樣,兩足站立,有一對肢體。
她和它們是一樣的,她想。原來它們是她的同類啊。“艾米拉”,當它們發出這種聲音的時候,就是在呼喚她。這個詞指向她。
她和同伴們一起在田野上奔跑,爬樹、捉蟋蟀。它們呼喚她“艾米拉”,但它們卻沒有這樣的詞,她不知道該怎麼呼喚它們。
再然後,她回到了其中一個凸起裡,她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是休息的地方。她的另一些同類從裡面走出來,他們有和她一樣的、指向他們本身的詞。
後來她知道,那是“家”。
普莉希拉靜靜聽着,在心中推測過去發生的事情。從“艾米拉”目前的叙述來看,似乎在她誕生意識之初,尚且十分懵懂的時候,就看見了、或是進入了人類艾米拉的夢境,而且不是單獨一個夢境,而是一個接着一個。
尚未具備完整意識的“艾米拉”的下意識地将自己帶入了人類艾米拉的視角。在逐步窺探人類艾米拉的夢境的過程中,她慢慢适應了“自己”的身份。随着越來越緊密的接觸,她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人類艾米拉的想法,畢竟夢境總是和人的精神緊密相連。
想和瑪麗她們一起出去玩;媽媽做的餡餅很好吃;終于不用每天躺在床上了;想去田野裡奔跑;我的花兒開了……人類艾米拉林林總總的紛雜的想法,通過夢境這一媒介傳達給了“艾米拉”。
于是她開始好奇(或許那時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叫“好奇”),開始對她和她的家人們産生感情。在夢的感染下,在鮮活的精神中,她接受了人類艾米拉的情感:對父母哥哥的依戀,對朋友的關心,對瑪麗奶奶講不完的故事的好奇和向往,對花兒的喜愛……
“你認為艾米拉是個什麼樣的人?”在告訴“艾米拉”自己的推測後,普莉希拉問。
“安靜、早熟,又很孤單。”
“父親哥哥大多數時候都要下地幹活,母親忙着操持家裡。鎮上的其他小孩也多是放養,經常在一起追逐打鬧,倒也很熱鬧。”
“但是我……她不行,因為身體不好,她絕大多數時間是待在家裡,隻能隔着窗戶看着她們在鎮上跑來跑去。”
“我……她經常在夢見同伴,夢見她和朋友們在田野裡玩鬧。”“艾米拉”有些艱難地糾正道。
“這也算是她内心的某種映射。畢竟,就算家人疼愛,沒有同齡的朋友,也會覺得孤單吧。”
“是啊。不過,當某個夏日來臨時,這一情況有所改善。她終于能夠跳下床去,和那些孩子們一起跑出去玩了。也許,就是這個夏天。”
“然後,她就死了。”“艾米拉”說。她出神地望着滾上一層亮邊的草坡,風是流動的,厚重潔白的雲層在天頂上緩慢地飄動,樹影斑駁,草尖輕輕紮着她們的腳踝。
但是,沒有人聲和蟬鳴。駁雜的記憶之河無言地在天空中盤旋,但并沒有落下。地面上也并沒有上一次那樣的僵立的人影。像是所有生命都從這個空間抹去了一樣。
艾米拉死得很早,她死在瘟疫真正顯露出它可怖的面容之前。那時她或許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麼病,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她要死了。
“我記得。”“艾米拉”說得很慢,聲音低,但很清晰,“我記起那天……”
那時,她已經習慣于那些念頭,或許有些雜亂、天真但格外鮮活的念頭,她自己的念頭。但從某一天開始,她不再能接受到那些想法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兩三個夢境?混亂、恐懼、不安的夢境,讓她一時間有些無法适應。
緊接着,不同于那些輕飄飄的念頭的,一些格外沉重、也格外堅定的想法在她心中響起。它們是那麼響亮,那麼強烈,直擊内心,震耳欲聾:
想活下去。
想永遠留在這個夏天——不要其他的,隻要這一個。
“這是她記憶中最好的夏日,她希望這個夏天永不結束。”
永遠不。
然後,艾米拉死去,“艾米拉”醒來。
“那時候我認為我就是她。我下意識地尋找爸爸、媽媽和盧克,下意識地尋找小鎮……這或許花費了很長時間。然後事情就變成了你見到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