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室後的石闆路上響起輕微聲響,喝得最少、牽挂亦最少的季蘭時神智尚算清晰,聽見這腳步聲,擡頭看向遠方,便瞧見了月光下一身天青道袍的葉長溪。他渾身一僵,想去提醒花遲,張嘴時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是禁言咒?
三人不知,宿少岚埋的這壇仙釀,還有一别名,喚作“夢魂”。
既是仙釀,自然與尋常杜康不同。既是宿少岚埋的,自然又與尋常仙釀不同。
自那日之後,葉長溪憂慮花遲越陷越深,他雖看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何處值得花遲如此執迷,但他既為人師,總不能任由這不倫之情繼續生長,舍不得罰,便隻好躲了。
宿少岚見葉長溪日日蹭茶,也不意外,反倒是摸出一張棋盤,與他這位師弟一來一往,執棋博弈起來。李穆白有時觀棋,誰料宿少岚一點落棋精神也無,向李穆白招招手,喚他來到身旁:“方才你葉師叔落在此處,”他一點葉長溪落下的白棋,問道,“你說我該怎麼下?”
李穆白看看葉長溪,又看看宿少岚,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葉長溪道:“無妨。”
李穆白這才研究起這盤棋局來。
落日餘晖借窗棂投入棋盤上,黑白子皆生狹長影。察覺天色漸晚,宿少岚似是想起什麼,悠閑道:“鐘毓那小子從我那拿了酒,估摸着今晚要與那倆小子一起喝了。”
葉長溪聞言,将手中白棋放回青釉棋簍,擡眼看向宿少岚:“你釀的?”
“豈止,”宿少岚盯着李穆白撚棋的手,又移開目光,笑吟吟道,“當年我剛學會在酒中施以幻術,這幾壺便是初試之品。”
葉長溪起身便欲離開。
宿少岚挽留道:“哎,急什麼——”
他步伐一頓,道:“你釀的酒,也敢讓他們拿去胡鬧?”
宿少岚答非所問道:“見過徒弟怕師父,躲着師父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師父躲徒弟的。你就這麼貿然去,不怕前功盡棄?”
李穆白一怔,神色微異,撚着棋遲遲未落,盯着棋盤,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葉長溪幾乎是擰着眉又重新坐下。
看出他神色間的不虞之意,宿少岚倏然一笑,見李穆白半晌也沒說出這黑棋到底落在哪好,隻好自己執子落下,道:“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如此。若是師父得見你如此,也算了卻他生前一大憾了。”
李穆白默默退後幾步。
聽他提及懷松真人,葉長溪眉宇間不悅漸消,目光逡巡在宿少岚與棋盤之間,淡淡道:“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我亦不能免俗。”
既生而為人,難免有所牽挂。他并非不懂個中道理,隻是懂得太晚。正如他早已明白為何長者去時衆人皆垂淚涕泣,這是走過一千階青石長梯也難以斬斷的塵緣,可王洵與葉白薇也早已羽化數百年了。
他在寒鴉峰跟随裴照野修行百年,卻有極長的時間坐在論道台上觀雪聽潮,縱以心入道,卻不知心中所求為何,隻好笨拙地學着葉白薇,在衣上留香,養那一盆葉白薇養過蘭花,隻求能悟得一點“心”。
可翻來覆去許多年,許多事都成了習慣,他仍是悟不出其中道理。懷松真人後來問他可有悟出什麼,他思索再三,最後仍隻得答一句“弟子不知”。
他破境洞虛後,回到了荒廢已久的白鹿峰。
再後來掌門印傳于宿少岚,昔日慣會吟詩作樂把酒當歌的少年背上北冥千鈞重的擔子,終其一生再不得離開歸雁山半步,再不敢飲一滴酒,隻得坐在鹧鸪峰中看着不如歸那片以鮮血澆灌而成的桃林,連他最為拿手的幻術,也不過是實在苦悶時一點尋歡的手段罷了。宿少岚的選擇與背負,他與楚鶴玄再清楚不過,是以就算是楚鶴玄這般墨守成規之人,也常常縱容着宿少岚。
宿少岚眉梢微挑,他推開棋局上僵持的棋子,兩方都已無從落子,是為雙敗之局。他将棋子一一拾起放回青釉棋簍,見窗外已是一輪皎月,這才道:“鐘毓拿走的那酒,我起過一個名字。”
月光的陰影投在葉長溪的眼睫下,難辨濃墨之中那縷亮光。
“……叫做‘夢魂’。”宿少岚慢悠悠道。
而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便任是宿少岚如何挽留也難了——葉長溪徑自離開,禦劍向藥室而去了。
李穆白上千幫他收拾棋局,将棋盤與棋簍盡數歸位後,才惑道:“師父,幻術亦能釀在酒中嗎?”
宿少岚笑着看他:“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