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長溪靜靜在寝榻一側坐了許久,直至後半夜,他才起身,回屋中尋了安神香來,放在花遲寝卧中的香爐裡燃着。
他沒試過去解宿少岚的幻術,宿少岚亦從未對他施用過幻術。至于他釀過的那些酒,葉長溪更是一滴不沾,隻是他曾見過平日嚴肅穩重的楚鶴玄在飲下宿少岚釀的夢魂後泣不成聲的模樣。
這用幻術作料而釀制的夢魂,最易勾起人心中最深、最為刻骨的思緒,那些平時不敢做不敢為不敢言之事,通通在飲下夢魂後發作。
“思念”一詞,是不适合北冥弟子的。
花遲先是念起久積壓心底而不敢思的阿娘,當年村子被邪修血洗,那些人都死在了葉長溪劍下,他沒想過去恨誰,也很難再去怨誰。
在來到北冥的相當一段時間裡,除了葉長溪外,花遲幾乎不與其他人親近。村子被屠的景象就像一場噩夢,經年累月纏繞着他,那時花遲時常在夢中驚醒,睡得極其不安穩。
葉長溪發覺後,那些夜裡便留在花遲屋中陪他。嗅着淡淡的蘭香,花遲果然不再做噩夢了,那是從天而降的神仙,屢次救他于屍山血海中,用一柄不染塵的木劍牽起了他的手,帶他離開了夢魇。
後來得益于鐘毓的厚臉皮,才拉着花遲漸漸和鹧鸪峰弟子都混了個熟。鹧鸪峰弟子都很喜歡這個從不以清崖真人親傳弟子身份拿喬的師弟,便也不拿花遲當外人,直接将他當成自己峰的小師弟照看。
他躲在村子屋中聽見外面锵锵的刀劍嘶鳴聲時,以為自己再不會有家了——卻在北冥再度感受到了。他有師父、有師兄師姐,這已是許多人不敢奢求之事了,所以,他其實沒什麼理由再去想那些往事了。
但夢魂仍令他無可避免地陷入痛苦的情緒中。甚至隐約窺探到迷霧深處的記憶,引得他神魂撕裂般痛楚。他再不敢多思,便又在渾噩思緒間嗅到熟悉的蘭香,緊繃的神思這才逐漸放松,下意識地撲入那人懷中。
花遲睜開眼,呆呆地望着屋頂,腦中一片空白。
日光已經變得刺目,無不昭示着他又一次睡到了日上三竿。
昨晚……
花遲的記憶隻停留在了藥室山上他提起阿娘的時候,而之後的,自腦中第一縷金光炸開時,便已經忘得一幹二淨。其餘的便隻剩些零散的畫面,譬如他在藥室中不管不顧地撲入葉長溪懷中——
他的識海尚混沌着,隐隐作痛,更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回到溪蘭居的,眉間一蹙,似是想不通這酒竟有這般強勁的功效。
花遲才拉開自己的屋門,便看見葉長溪坐在堂中,桌前攤開□□經,他立刻打起腹稿,思索着該說些什麼,嘴倒是更快一步行動,直接喊出了聲:“師父!”
葉長溪的目光從書頁中擡起,看向花遲,藏在袖中的右手無聲地攥緊,喉頭一動,沉吟片刻後道:“你可知錯?”
他這句話不緊不慢、不疾不徐,聽不出怒意,好似同尋常照面時的問候并無差别。
隻有葉長溪知道他這話問得有多幹澀。
花遲卻渾身一激靈,險些淌下冷汗,竭力回想着昨晚在藥室山上的事,腦海中也隻有些零星的畫面,譬如他撲在葉長溪懷中,又譬如他拉着葉長溪的手不讓人走,至于他具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确是一概想不來了。但隻這幾點,已經足夠令花遲心驚膽戰了。
他心中跳慢了一拍——
花遲不敢想,若是葉長溪知道了他這親傳弟子的非分之想……
于是他當即跪在地上,硬着頭皮道:“弟子、弟子知錯,還請師父責罰。”
葉長溪的呼吸不自覺間添上一分急促,濃墨似的眼中翻湧起不知名的情緒,語氣卻是平緩的:“錯在何處?”
花遲猶豫片刻,渾然不知自己昨夜究竟撒了什麼潑,更不知他那點心思已經一覽無餘地暴露在了葉長溪面前。
他挑了個最穩妥的說法:“弟子不該明知劍修應當清修,仍同鐘師兄一起找季師兄喝酒,更不該喝醉後便放浪形骸,罔顧宗門禮法。”
“……昨夜之事,你還記得多少?”葉長溪沉聲問道。
他曾經見過旁人飲下夢魂,若是不出意外,花遲該是什麼也不記得了。倒襯得他這句明知故問極為卑劣。
花遲從中品出幾分“自己好像做了更過分的事”的意味,他猜想自己可能說了些極為過分的話,才惹得葉長溪責問他。花遲看着地面,餘光卻小心翼翼地擡起,點點上移,落在葉長溪臉上,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又覺得葉長溪不似動怒,愈發摸不準了。
“弟子……弟子隻記得自己在藥室中胡言亂語,其餘之事,一概記不清了。”他再道,“還請師父責罰。”
直到視線同葉長溪垂眸看他的眼神對上,花遲才慌慌張張地再度垂下頭去。
葉長溪久久地看着他,聽到花遲說昨夜事一概記不清了,袖中的手這才洩了力,心中頓生幾分難言的思緒,也不知是不是松了口氣。見花遲跪了有一會兒了,才道:“你心思太浮,去抄幾遍《清靜經》。屆時若再靜不下心,就去善淵反省,入春後的試劍大會也不必去了。”
善淵,也是弟子間俗稱的“小黑屋”。其實是坐落于北冥滄海上一處海中孤島上,常用作懲戒弟子閉門思過的關禁閉之處。隻是自宿少岚任北冥掌門之後,再沒有人罰過弟子到此處關禁閉了,宿少岚的意思約莫是——徒弟犯了錯,關自己屋裡随便罰罰酒行了。
花遲登時稱是,還跪在遠處不敢動。
……這孩子,昨夜不是膽子大得很嗎?
葉長溪見他還一動不動地跪着,看着花遲極為老實乖順、又可憐得有些好欺負的模樣,他收回目光,道:“不用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