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群鶴一起看了場滄海潮落。
晏聞朝心太軟,師潮鳴犯了這般大的錯,他竟還惦着那點微不足道的師徒情分,想着規勸。此為他之過也。
隻是那金霧般的魔氣,葉長溪從未在師潮鳴身上看到過。
唯獨他死于天衍劍下的那一刹,金霧如雨落炸響四野,然後似有若無地附在了天衍劍上。
那當真是師潮鳴殘留的魔氣嗎?
上古天地混沌,山非山,水非水,四野荒蕪皆蠻夷,所有先天生靈中,妖生百态,魔物攝心,唯人之一族最是劣勢。
後經先聖點化,劃分山水,天地漸明。人煉百器而禦之,将先聖視之為“道”,追随其修行。那時天地間靈氣充沛,當真有人破渡劫境而飛升。
隻是擁有靈根的人終究是少數,多數人一生難以引氣入體,終其一生不得入其法門。人們轉而興土木、造城邦,劈山為路,化海作田,外禦妖魔。
修行者為人之繁衍興衰而退山林,除妖魔外漸不問世事。妖族退至未見淵下再造妖域,與人界劃未見淵為線。妖族尚可擋,魔物卻難抵。這一族由天地演化而生,飲人之惡欲,洞悉人心最幽微的欲望,故可攝人心。
魔物一族沒有具體的樣貌,唯一能借以作分辨的,隻有那一雙眼。
先天魔物,生而金瞳。
魔中又分“魔神”——似魔非魔、似神非神,除卻那一雙金瞳外,與蠻荒魔物再無相似,那群不開智的魔物竟願聽之号令,攪得世界天翻地覆。
金瞳自此成了所有先天生靈的噩夢。
而自北冥開山始——
當世四十九位渡劫境強者臨飛升隻差一腳,卻舍棄了飛升。
——他們發現了魔物真正演化而生之地。
是為“北冥”。
亦是天地靈氣之源。
在極北的汪洋中,日光難進分毫。冰川下暗湧的洶浪被金霧裹挾着拍上無名荒川,黑氣在荒野上彌漫,交疊,進而化生。
世間魔物殺不盡,魔種如同人心之惡欲,縱有燎原火,春風拂之又生。
這四十九位渡劫境強者将神魂封入劍中,合滔天劍陣,逼魔神退回北冥。
他們以神魂為封,肉身作鏡,劍化山脈。翻湧的滄海在瞬間靜下,巨浪變作細雨而散,遠處的海面凝成巨大的冰原,如同一面沉睡的水鏡——鏡面的另一端,天地靈氣自那裡而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魔種亦由此而生,殺之不盡。
此封稱之為“北冥大封”,魔物煙消雲散,變作故事中久遠的過去,直到世間再無人相信、再無人知曉金瞳的噩夢。世間靈力亦從此枯竭,再也無人真正破渡劫、進而飛升了。
他們的劍化作千裡山脈覆于荒野之上,時人見北雁南飛,心生唏噓,稱之“歸雁山”,期盼這些仙人終有如北雁般歸來之日。
北冥宗便在此開山立派。
隻是當世誰也不曾見過真正的魔物。如今世人所稱之“魔氣”,不過邪修煉旁門左道而與真氣相悖之氣,談何能比之數千年前的魔氣呢?
若非他身在北冥宗,恐怕也将魔物當做故事,聽之任之。
這北冥大封,是切實存在的,加諸世代相傳的掌門印上。這掌門印,是烙在識海之中,神魂之上的。凡掌此印者,此生再不得一夜好眠,再難踏出歸雁山半步。持掌門印者,不為大封而生,卻注定因大封而隕。
他的師父懷松真人選擇殉大封而亡,加固日漸松動的大封時,葉長溪也曾問過一句“為什麼”。
裴照野隻是歎了口氣,向他道:“世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多得是當事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少岚為什麼願意接過掌門印,我便為什麼願意加固大封。”
葉長溪道:“過去弟子以為,修道是為飛升。”
裴照野問道:“你想飛升嗎?”
見葉長溪不答,他便笑了笑,說道:“你若是想飛升,我便不弄這大封了,如何?屆時大封若破,天地自是又生靈氣,你肯定是第一個飛升的。”
葉長溪搖頭。
“……你這孩子,舍不得師父就說舍不得,怎麼這般别扭。飛不飛升的,為師并不在意,至于破碎虛空,往生它界,與日月同輝……”裴照野笑了下,大概人之将死,難得灑脫,“活這麼久,早就膩歪了。”
“長溪,每人都有自己的道,為之生也好,為之死也罷,不過得償所願,求一個無憾而已。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殉封并非不得不為之,而是我願為之,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并非殉道,而是所求圓滿。”
“丙組亥支第一百二十一,北冥宗花遲——”
“丙組亥支第一百三十四,紫金宗唐問——”
“丙組亥支第一百一十二場,北冥宗花遲,勝!”
“丙組亥支第三十,散人牧遙——”
“丙組亥支第一百二十一,北冥宗花遲——”
“丙組亥支第一百七十二場,北冥宗花遲,勝!”
……
“丙組亥支第一百二十一,北冥宗花遲——“
“丙組亥支第七十六,昆侖宗許旻——”
“丙組亥支終場,北冥宗花遲,勝!“
花遲倒吸了一口涼氣,剜了眼處理傷口的季蘭時。
季蘭時對他那目光視若不見,手上繼續用着力,無聲罵了句,道:“這許旻下手可真夠狠的,還這麼陰,見自己赢不過你就想害你,這不得去找他們昆侖宗理論?”
那昆侖宗的許旻見打花遲不過,便屢出陰招,試劍隻規定不累及金丹性命,他便在此之外屢下狠手。花遲一時不察,着了他的道,受了傷,還不輕。這會兒正癱在榻上,由着季蘭時包紮治療。
花遲有氣無力道:“你是想找昆侖宗理論,還是想找沈斐啊?”
季蘭時在他傷口上施術的手一頓,瞪了眼花遲:“信不信我故意給你留疤,回去讓清崖真人見了,有得他收拾你。”
他驟然提起葉長溪,倒在花遲心底勾了一把,弄得人很是心癢。
花遲毫無靈魂地認錯道:“我錯了,季師兄别同我一般見識……是我一時不察,才受了傷,試劍哪有全須全尾來、完好無損走的,受點傷是常事,沒什麼好理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