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季蘭時遇見的那人并非沈秋,而是他的雙生弟弟,名喚沈斐。他與沈秋同時入昆侖,卻隻是個普通内門弟子,尚未結丹,此番也是随沈秋來試劍大會的。話本不是沈秋愛看,是他愛看,一品齋桃酥也并非沈秋愛吃,是他愛吃。
他眼尾翹着一枚淺褐色的小痣,瞧着極是溫馴。這份氣質與沈秋截然不同,若說後者是天之驕子,能讓所有人在看見他的一瞬便移不開眼,前者卻像一汪沉靜的清泉,相像的容貌落在他身上,隻覺得如玉溫潤。
季蘭時的目光逡巡在沈秋和沈斐之間,驚詫道:“竟然如此相像,隻有眼角那顆痣不一樣。”
花遲的目光落在沈秋緊攥着沈斐的手上,片刻後便若有所思地收回,沒說什麼,隻安慰似的輕輕一拍季蘭時的肩。
被驟然一拍,季蘭時自是也看見了那緊扣的手,思緒卻與花遲截然相反,他道:“道阻且長啊……”
花遲看向他。
他眉間微緊,道:“看來他們兄弟倆感情還挺好……”又歎了口氣,“和沈秋這種人打交道未免太難了。”
經樓中書卷不計其數,青石玉階纏繞排列,難行盡頭。往上走許多層後,是北冥開山史。而今距北冥開山,早已是數千年而過,白雲蒼狗,世事瞬息萬變,無常早非當年。是以比起“史”,更似虛無缥缈的故事,誰也不曾見過當年的九州,聽之一笑而過。
葉長溪穿過繁複的書卷,在北冥開山史前駐足,擡手在那一列書櫃前輕輕一點,書櫃頓時化作水鏡,鏡内映着經樓的“内壁”。他穿過水鏡,水鏡便像霧氣似的,朦朦胧胧散去了。
經樓水鏡隻有洞虛境後才可召開,而當今北冥已臻洞虛者,不過四人而已。楚鶴玄、宿少岚、晏秋白及他。
内壁的書卷亦繁複且多雜,葉長溪擡手,自書目中取出真正的北冥開山史。
他此前草略看過幾遍,在知曉北冥開山立于歸雁山的緣由、天衍四十九劍的由來與封印、數千年前的混沌世間之後,便不曾再翻閱過這些。經樓内壁的書卷不似外側時常整理,并未歸類,幾十年不曾有人涉足亦是常事,積壓于一側,顯得極亂。
而晏秋白所提到的金霧般的魔氣,亦困擾了他十幾年。
十三年前,葉長溪将師潮鳴斬于天衍劍下,他親眼見到那人金丹已毀、識海崩塌、斷了氣。
他這一生,行至此已是三百歲有餘,天衍劍亦是陪了他三百歲有餘,命喪于天衍劍下的妖邪不知其數,從無意外。
但自十三年前貫穿師潮鳴金丹那一劍起,他就甚少再用天衍劍了——天衍劍上沾了一縷“魔氣”,甚微,極淡。但葉長溪能看見那縷魔氣,繞着天衍劍刃,隻是數年來如同沉寂,不聲不響,從未試圖擾亂過他的心神。
其實這魔氣,本就無法撼動他分毫。
關于師潮鳴的印象,其實已有些模糊了。
師潮鳴其人,父母皆為修士,為人所害。他逃出來時已經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倒在路邊。适逢葉長溪自昆侖而歸,途徑北麓,看到了昏迷在泥徑上渾身是血的師潮鳴,便出手救了他。
少年醒來後,看見葉長溪的一瞬,不由分說地帶着葉長溪回去救他的家人,卻隻在家中看見了人幹似的父母——身上的血俱被吸盡了。
葉長溪看着那兩具屍體,微微蹙眉。
饒是邪修的修行之法再如何荒唐,也不曾聽聞有此等野蠻行徑,竟需吸人血而食。
少年看着那兩具人幹,紅了眼,撲通一聲跪在葉長溪面前,求他收自己為徒。
葉長溪看着少年的雙眼,望見滔天恨意。他無從判斷這少年是否認出了自己,隻是那滔天恨意中夾雜一絲不作僞的埋怨。葉長溪沉默片刻,并未點破,隻說道:“我不會收你為徒。”
那時的師潮鳴尚且年少,學不會隐藏自己的情緒。他幾乎要将牙咬碎了,擡着猩紅的眼看向葉長溪,追問為什麼。
“你殺障太重。”葉長溪道,“北冥重道心而不尚武,你若隻想學成之後報仇雪恨,北冥并不适合你,我可以送你去其他宗門。”
少年啞聲說道:“好。”
葉長溪探過他的神識,見他于煉器一道頗有天賦,若能破除殺障,日後為一代煉器宗師并非空談,便将少年帶去了器宗,紫金宗。
他同紫金宗長老交代過幾句,便離開了。
誰知兩個月後,竟聽宿少岚說有個十幾歲的少年跪在歸雁山下,在護山大陣前一跪就是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已經昏了過去。誰都知曉北冥收徒講究“緣分”,這種事在其他宗門常見,放北冥卻不常見。
晏聞朝心軟,就将人領了回來。
晏聞朝是晏秋白的同門師弟,都随了他們師父姓。隻是晏聞朝天賦有限,一直無法突破至洞虛境。
誰知那少年醒來後,說什麼也要見葉長溪。晏聞朝無法,隻好帶人上了三清正殿。少年當着衆人的面,仍在跪在葉長溪面前,緊緊咬着後牙,懇求道:“清崖真人,求您收我為徒。”
葉長溪看了下少年的眼睛,默然許久。久到旁人都以為他要點頭同意了,畢竟紫金宗距歸雁山數百裡,少年雖天資不凡,亦不過一雙凡腿,有此毅力,實在驚人。葉長溪道:“我記得同你說過,我不會收你為徒。”
少年的臉色頓時“唰”得變作慘白,隻口不擇言,胡言亂語着:“求求您了……”
葉長溪問道:“為什麼?”
少年又不吭聲了,說不出來話般。
葉長溪沒有收他。
晏聞朝歎了口氣,已經将人帶上了山,哪還有再趕下去的道理。葉長溪不願收,他便收了好了,總不能再讓這孩子流離失所。隻是他于劍道修行有限,那少年又執着于習劍,待他将自己能教的教到了頭,隻好常常帶着少年一起去請教晏秋白,又去請教葉長溪。
“潮鳴”這名字,是晏聞朝起的。
聽山間之鶴鳴,觀滄海之潮生。
意在望他修心。
師潮鳴像是急于證明自己,又或許他的确是個天才,從入門到結丹不過短短幾年,一手北冥劍訣出神入化,遠勝其他同門。
直到入劍閣。
其他人多是破境而未得劍,師潮鳴卻連三生幻境也未曾堪破,險些為境中幻象所迷,困于其中。
晏聞朝救他出來後安慰道,不就是把劍麼,他鑄劍還算有些本事,一定給他鑄一柄不輸天衍四十九劍的好劍。
師潮鳴沉默着沒說話。
為鑄這把劍,晏聞朝費勁了心思,甚至去白鹿峰借天衍劍一看再看,天衍四十九劍琢磨個遍。他親自去北海取水,遠赴昆侖采玉,借紫金宗之鑄劍爐……
晏聞朝的苦心終究是白費了。
葉長溪後來隻聽晏聞朝說,他那徒弟突然就不練劍了,說什麼也不練了,将自己的木劍折了,改煉器了。
晏聞朝的語氣有些氣餒,似在惋惜。
後來師潮鳴離經叛道,修行邪術,修為迅猛增長。他像是有什麼急切的事,急于求成,恨不得一步登天。但北冥容不下一個心術不正的人,晏聞朝再心軟也終歸無用,他被逐出了北冥。
自此師潮鳴銷聲匿迹許多年,直到他在邪修中名聲大噪,以人煉器一事暴露。晏聞朝始終惦念着那點師徒情分,千裡尋他,欲勸他放棄将他帶回北冥受罰,卻死于他手。
他的魂燈滅了。
晏聞朝死訊傳來後,葉長溪在論道台靜靜站了許久。在此休憩的仙鶴醒了盹,用朱紅色的頭頂輕輕蹭着葉長溪的衣袍。葉長溪擡手撓了撓仙鶴的頭頂,力道不輕不重,那仙鶴閉上眼睛哼鳴兩聲,當即有另一隻仙鶴一同湊上來,擠着讓他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