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陵城中,鋪天蓋地般巨大的怨陣鋪在城中,落下的最後一筆卻是狠辣的玉石俱焚。
破怨陣并非難事,而是難在那一筆玉石俱焚上。這陣法畫在城中央,懷陵城中又多是平民百姓,強行破陣,隻會引爆那一筆玉石俱焚,傷及無辜。
上上解便是找出布陣之人,殺之。布陣人死後,陣法再無靈力來源,自然就破了。布陣人距離陣法往往不會太遠,找出那人也不過時間問題。
北麓地處中州,有麒麟山莊與太白宗為鄰,俱有洞虛境強者坐鎮。于情于理,他該先處理完懷陵一事的。
葉長溪禦劍停在懷陵上空,他閉了閉眼,張開神識。神識頃刻間籠罩偌大的懷陵城,隐約看見怨陣上虛浮的黑氣,絲絲縷縷,逐漸向城中蔓延。
再下一瞬,陣法一角的黑氣頓時變得濃密,如伸張的藤蔓徑直要向路邊稀疏的行人撲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縷黑氣上,左手輕輕一揮,雙指并攏,以指代刃,落下一道紫電般的劍氣,斬斷了那縷黑氣。
被斬落的黑氣漸漸消散,他閉了閉目,神識敏銳地捕捉到法陣在此刻又吐納出新的一縷黑氣!
法陣尚未吃到生魂,卻能及時補充被斬斷缺失的“氣”——便意味着布陣之人就在怨陣的不遠處。
懷陵城中有不少往來的修士,亦有正在調查怨陣的,隻是苦于沒有進展許久。
怨陣,顧名思義,該是以生魂飼養怨魂的陣法,往往法陣相連,順着黑氣的來處便能找到被圈養的怨魂。
這便是這一陣法的另一奇怪之處,雖是怨陣,卻沒有怨靈。黑氣的盡頭空無一物。
葉長溪收劍落在懷陵城中央。
城中央不少大宗門修士正在調查此法陣,見到來人一襲天青道袍,青白發冠簪髻,劍紋流轉,見此天人之姿,佩劍中镂“天衍”二字,周身更有洞虛境真氣帶來的壓迫感,便識得此人正是清崖真人葉長溪。
修士們俱端正了态度,小心道:“真人,我等已查過此陣,是為怨陣,可翻遍城中,卻并未找到怨靈……”
葉長溪颔首應了聲,對法陣前衆修士冷淡道:“離法陣遠些。”
衆修士讓出一條路,退出三丈遠。
葉長溪上前,穿過黑氣進入怨陣,怨陣霎時紅光驟現,耳畔響起哀鳴慘叫。他面色沉靜,靜靜看着黑氣穿行、凝聚,又猛然向法陣外的修士撲去。
那修士急忙應對,與之纏鬥,片刻後才斬落了黑氣。是個穿着太白宗服飾的修士。
法陣中的黑氣并未被補充再生。
是因為看到他來了?
葉長溪一一掃過這些宗門修士,神色自若道:“你們此前可還有什麼發現?”
為首的是一少陽宗修士,他在一衆修士中修為最高,也便是方才主動向葉長溪彙報的人。聞言,他悉數道:“回真人,我等是兩日前來的,怕怨陣再傷人,城中各處皆布了人手,這陣法加了一筆,頗為狠辣,若貿然破陣,隻怕傷及城中無辜。我等等了兩日,卻仍未尋到那布陣之人。”
他一擡眼,看向方才與黑氣纏鬥的太白修士:“太白宗呢?”
太白宗修士一怔,嗫嚅道:“真人,我是接了門中散令,自、自己來的……”他瑟縮着又慢慢退了兩步。
下一瞬,天衍劍直指向他的命門。
其餘修士驚呼一聲,卻皆散在周圍不敢上前。那修士吓得腿軟,快要站立不住。
葉長溪漠然道:“誰布的法陣?”
“真、真人,是……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我我隻是個太白宗小……”修士吓得跌在地上。
“那你為何接下散令,一人前來?”葉長溪睨他,“少陽宗尚且十數名金丹、築基修士才能接下此令,你金丹修為,太白宗便讓你獨身前來?”
修士慌亂極了:“真人,我、我說,我都說……”他看了看周圍其他宗門的修士,猶豫起來,直到葉長溪劍刃又往前半寸,他哭喪似的大叫,“真人,我真得不知道陣是誰布的,本來我……我是和宗門中三位師兄一起來的,結果還未進懷陵,師兄們突然、突然想殺我!我、我沒辦法,為了自保,就、就把他們都……”
他又倉皇地搖頭:“不,不是我,是這個怨陣,怨陣把他們都、都吞了——”
這修士話音方落,便感到金丹處傳來難忍的劇痛,他怒目圓睜,一反常态,似想怒斥什麼,下一瞬金丹竟直接自體内爆開,炸得血肉紛落如雨。
葉長溪拂去劍上血迹,收劍歸鞘,凝眉再去看向法陣,黑氣依然吞吐着,但法陣上那筆“玉石俱焚”沒了——應驗在了方才那修士一人身上。
那幾位少陽宗修士看得驚了,尚未結丹的幾個修士胃裡頓時翻江倒海。
為首的少陽宗修士見葉長溪欲走,結巴了下,追問道:“真、真人!”見葉長溪頓足,回首看他,他忙道,“真人,這、這是怎麼回事?”
“反噬。”葉長溪見那修士還想再追問,手指下意識停在劍柄上輕敲,斂眸道,“他并非布陣者,但與陣主做了交易,成為‘新’的陣主,供給法陣靈力。陣主在法陣上下了反噬咒,隻要說出相關之事,就會金丹爆體而亡。”
興許那修士是與宗中師兄有仇怨在身,故意借此機會伺機報複,又興許确如他所說,是他那幾位師兄要聯手除了他,他迫不得已接受了“陣主”的交易,借此反殺。
沒有怨魂,興許是他想錯了。
飼養的不是怨魂,而是某一地區的生魂。這黑氣影影綽綽勾連千裡,法陣不止在懷裡布下,更兼有數地,還需得一一搗毀。至于這生魂所在之地,指得是……
葉長溪閉眼時,指尖撫在劍柄“天衍”二字上,心中跳慢一拍。
中州。
花遲甚至記不清自己怎樣離開方耀的屋子、丹藥瓶有沒有放到他的桌上。
他的一切思緒都在看見那張面具後戛然而止。
那是纏繞他多年揮之不去的噩夢。那日他躲在狹窄的屋縫中,屏着息,生怕洩露了一絲。面對那些戴着面具屠村的人時,他方恍然驚覺自己的膽小與懦弱,雙腳像被烙在了窄縫中,不敢邁出一步。
即便後來他知道了那些人為什麼要戴面具——操縱木偶以化人形、代人行,是為煉器的一種,常被人稱為“傀儡術”。但煉化木偶易,雕琢人臉卻難,臉是最難雕刻的,耗時耗力,若是他沒猜錯,那些毀于天衍劍下的代人偶,應當俱是無臉的。
白底面具上用朱紅的丹漆畫出詭異的笑臉。
方耀為什麼會有那張面具?
十殺雷火……又是什麼?
他想起昏迷之際怪誕的夢,與仿佛被抹消過的幼時記憶,否則怎會連片刻零星的回憶都沒有。
心中懸之多年的巨錘落地,再容不得他去乞求一絲僥幸——那些代人偶是沖着他來的,村裡人俱是遭了他的連累,才死于非命,他卻想要忘卻那段噩夢,苟且偷生般偷來這許多年的安穩。
他到底……是誰?
花遲渾渾噩噩地回了自己屋中,後知後覺地再度坐在了案桌上,提筆才落下一字開頭,又被抹去。窗外日落天昏,晃見春色晚,他靜靜看着燭上火光舔過紙沿,又将灰燼一點點吞沒,再擡頭時,竟已長河漸落、曉星沉,熹微晨光落在紙上,是他不知何時寫下的“師父”二字。
花遲渾身一僵,片刻後,又将這隻寫了兩字的紙折起,放在了買來的最後一隻玄機木鳥中,指尖輕點上木鳥的頭,木鳥便笨拙地飛了起來,飛出了窗外,向北而去。
木鳥才飛離了屋子,花遲便聽到兩聲敲門聲,他手指輕點,屋門、便應聲而開。
來人正是季蘭時,見花遲坐在椅上發呆,便上前道:“發什麼呆呢?”
花遲反應過來,搖搖頭:“怎麼了?”
季蘭時輕笑一聲:“說你在發呆還不認,不是說好了今日去麒麟山莊嗎?”
花遲茫然地看着季蘭時,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竟已是新的一日了。他點點頭,壓下心中千萬混沌思緒,道:“走吧。”
自太白宗去往麒麟山莊,不過幾十裡路,兩人禦劍前去,橫穿北麓,倒是沒用太久。駐足停在麒麟山莊前,花遲擡頭看向眼前雕欄玉徹的大門,木質牌匾上字迹狂草遒勁,正是“麒麟山莊”四字。
鐘嫄收到季蘭時回的消息後,便一早候在莊外,等他們二人。她就站在門外,依舊着一身素淡衣衫,看見兩人到來,眉眼不禁彎了彎,語氣溫和:“快些進來吧。”
大門敞開,入目便是一處庭院,院中白石雕刻成的麒麟約有三人般高大,威嚴聳立正中。鐘嫄引着路,穿河又走過幾處庭院,随後沿着白石大道而行,她邊介紹着:“那邊是本家弟子的住處,後邊那處空地是演武場……聖人的居所在莊子深處。”
花遲便應着她的指引四處看了看,但總有些興緻缺缺,心中亂作一團,自踏入麒麟山莊起,便隐約覺得有些惶恐不安,又說不出緣由。
季蘭時瞧出他的出神,便主動找了話與鐘嫄說道:“鐘毓呢?他以前住哪?”
走在二人身前的鐘嫄話音微微一頓,随後道:“阿毓小時候就住在聖人身旁。”
這一路都沒遇上别的弟子,花遲眉間微蹙,心中愈發漫起說不出的古怪,隐約間聽見幽幽詭異的鈴聲,他步子一頓,驚出一身冷汗,低頭挪開腳,發覺隻是塊小石子。
花遲扣住季蘭時的手腕,傳音入他識海問道:“季師兄,你有沒有聽見……鈴聲?”
季蘭時有些困惑地看向花遲,遲疑片刻,回應他道:“……沒有,怎麼了?”
“……有些奇怪,”花遲的目光仔細打量着四周,謹慎道,“我們這一路竟然一個鐘家弟子都沒見到。”
季蘭時聽他一說,不由得亦是打了個寒顫,一邊和鐘嫄說着話,一邊向花遲問道:“可以鋪開神識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