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日光正好,山莊卻無由來地透出些許荒涼,不見人煙的詭異。以鐘家弟子之多,斷不該一路上一人都遇不見才是。
花遲想嘗試鋪開神識探察四周,卻遇上了更強大的威壓,令他一瞬渾身冰涼,一時連手指都僵硬住了,寸步難行。直到他收回神識,那威壓又倏忽散去,不見蹤迹。他才發覺自己落後了鐘嫄與季蘭時幾步,擡腳匆匆跟上。
鐘嫄奇怪道:“怎麼今日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是幻境?”花遲向季蘭時詢問道。
花遲萬分确認自己與季蘭時來得的确是麒麟山莊,不該有假。鐘嫄的模樣亦不似作僞,難道說這是個能以假亂真的幻境?
他所見過最近乎于真實的幻境,也不過是劍閣三生幻境的終境,尚因了幾分那是他最為熟悉的白鹿峰,故而能敏銳地覺出其中詭異。
季蘭時道:“……不太像,幻境要有‘引’,譬如三生幻境的引是劍閣的霧,但是我們來麒麟山莊一路,并沒有遇上‘引’。”
“鈴聲,”花遲迅速聯想到方才如同響在耳畔的幽幽鈴聲,“我方才聽見了鈴聲!”
鐘嫄心道兩句奇怪,但她平素與鐘家弟子的往來實在不算多,也不好貿然敲門去問。她晨時去莊外候着時,路上還見有鐘氏子弟趕着晨課與去演武場練習的,現下分明未到正午,竟然遇不到什麼人了。
若非腳下這條路她走過千百遍,眼前的一草一木絕不似作僞,恐怕鐘嫄都要以為自己掉入了什麼幻境中——但她當即否了這個想法。
麒麟山莊有望禅聖人在,以聖人洞虛境的修為,什麼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山莊中布下幻境?饒是她再不認可鐘家的修行秘法,亦不會否認望禅聖人的實力。
“叮鈴——”
帶路的鐘嫄腳步一頓,她回身看向花遲二人,不由分說地軟劍出鞘。
花遲亦早防備着鐘嫄,抽出白鹿劍與她相對。兩人過了個幾招後,鐘嫄才收回流光軟劍,道:“抱歉,我方才聽見鈴聲……應該是有幻境,不知你的真僞,這才出此下策。”
花遲戒備地看向鐘嫄,對她的話并未全然相信,隻是疑慮去了七八,他問道:“此處不是有望禅聖人坐鎮,怎會有人能在聖人眼下布下幻境?”
季蘭時方才才聽到花遲口中的“鈴聲”,令人如陷深夜的幽涼荒漠,泛着說不出的詭異。他左手搭上花遲的手背安撫一二,右手卻微微收緊,攏在袖中,出聲道:“或許我們并不在麒麟山莊,早早誤入了幻境亦是說不準。先找陣眼吧。”
确定是幻境後,花遲心中的不安卻愈發滿溢,隻覺得處處透着詭異。
山莊不見絲毫人氣,花遲對麒麟山莊本就不熟,四周景緻自是難辨真僞,就連生于斯長于斯的鐘嫄都找不到陣眼,也難以判斷這幻境範圍是廣大。
鐘嫄想鋪開神識探看一番,卻在動作之處渾身一抖,險些跪坐在地上。她收回神識,抹去額上冷汗,道:“不如還是先去聖人居所的方位,這幻境中有威壓,陣眼很有可能就在那裡。”
花遲與季蘭時對視一眼,當即點點頭。三人不再拖延時間,禦劍前往山莊深處,向望禅聖人鐘望的居所而去。
山莊深處另有一番天地,稱之“雲深處”,便是望禅聖人的居所。若要進入雲深處,勢必要經過一片雲海。
花遲停在雲海前,他沉思着拉過季蘭時的手,右手在他手背上近乎顫顫巍巍地畫着,留了道白鹿劍意,道:“若雲深處便是陣眼,橫穿雲海必定兇險萬分,恐有意外。這道劍意你留着,危機時再用,屆時我便能感知到你的位置。”
季蘭時覆手蓋住自己的左手,看着花遲,忽然道:“小花,你也要保重。”
花遲道:“這是自然,我還等着赢了沈秋回家向師父讨賞呢。”
他按住心中惶惶,極力說得輕快。
季蘭時聞言,唇角彎了彎,笑了兩聲,如同看穿花遲心中所想般:“清崖真人那麼疼你,輸了也能讨到賞。”
鐘嫄亦停在雲海前駐足,她仍在對此身所在是否是幻境難以确定,可麒麟山莊内又太過反常,實在不似平常。
她擡手在雲海前施咒,若是此處并非幻境,望禅聖人定能感知到雲海外的境況,知是她在叩問,當會放行才是。
可這一咒如同石沉大海,杳無回信。
鐘嫄的面色一點點沉下。
花遲與季蘭時是她邀來的,原是存了分想與花遲再論劍一二的心思,又得知他二人是阿毓的至交好友,這才想着興許還能得知阿毓的一二近況。可現下他們身陷無名幻境,生死難料,若是他們出了意外,她又該……怎麼向鐘家交代,怎麼向北冥宗交代,怎麼向——阿毓交代?
她心中生出幾分焦躁,正欲一劍在雲海處揮出一個入口,便被花遲攔住。
花遲頓了頓,同時也交了一道白鹿劍意在鐘嫄手中。
白鹿出鞘,銀霜向雲海劈去,雲海頓時散開一道縫隙,窄縫閃着奪目耀眼的白光,看不清縫隙後的模樣。花遲一手攥着劍,警惕地先一步踏入其中。
那縫隙不等第二人通過,便迅速閉合。雲海外的鐘嫄與季蘭時臉色都有些蒼白,鐘嫄深吸了一口,也在那一處劈開一道縫隙。
“叮鈴叮鈴——”
白光淡去後,四周的視野才逐漸清晰,是一片茂密郁蔥的樹林。頭頂參天巨樹,層層疊疊的葉片籠罩,日光難進,竟有些昏暗。
花遲禦劍于上空打量過麒麟山莊的地形,此處顯然并非山莊之中。那雲海并非什麼傳送法陣,想來應當真是處于幻境之中了。
他謹慎地嘗試鋪開神識,發覺威壓雖已不在,卻無法感知到任何事。
目光環繞四周後,忽然頓住,落在巨樹下。
那裡躺着一隻小獸,尚不到一臂之寬,樹下滲着深深淺淺的血迹,空氣中隐約泛着濃重的腥氣。小獸嗚咽着叫着,舔舐着身上的傷口,它的另一隻腳被鎖鍊拘着,另一端扣押在樹上。
花遲心下略有些吃驚,現下世上妖獸難見,多又是不生靈智之輩。此等靈獸,隻見那形似龍尾的火焰色長尾便知不凡,竟遭這樣對待。他小心上前,想要看看那鎖鍊。
小獸低低地叫了幾聲,竟已是奄奄一息了。
花遲卻從這小獸的模樣中隐約看出幾分與庭院中麒麟雕像的相似,但院中那巍峨雕像如何也不能與眼前這隻瘦弱矮小的靈獸合為一談,他放低放緩了聲音,問道:“誰把你關在這裡的?”
小獸蜷起的腳掌慢慢地撐開,良久後,它睜開一雙赤金瞳,看向花遲。
花遲對上那雙赤金的雙眼,心中微微震顫。
小獸的腳掌覆上花遲的手心,它眨了眨眼,眼皮就沉重地牢牢阖上,再也騰不出力氣睜開了。微弱的喘息落在花遲的掌心,神獸有靈,僅僅憑此,花遲就能夠窺見這漫長的數千年歲月的難捱,與千年前的縫隙。
——相傳數千年之前,麒麟山莊莊主身受重傷,遇麒麟神獸救而點化,授之以麒麟秘血。而那莊主憑借麒麟秘血修行,百年内連破數境,直升洞虛。而他之子嗣,亦得麒麟秘血之垂青。
麒麟原是先聖座下一隻小獸,先聖破碎虛空而去時并未将它帶走,歎說它太不近人情,是以它徘徊人間數年,隻偷偷觀察衆生。麒麟心善,不忍見千辛萬苦前來尋它的莊主就此殒命,便以秘血救之。天道垂青衆生,卻從不予人族分毫,是以神獸生來便有數不盡的漫長壽數,就連一滴麒麟血,都能抵尋常人數百年修行。
何其誘人。
于是他苦苦哀求麒麟,救救他的妻子。麒麟不懂世之悲歡離合,卻知道人的壽數有所窮盡,他予了那人一滴血,卻不予他的妻與子,隻會令他們早早分别。于是麒麟又予了血,賜予他的妻、他的子。
他連破數境,直升洞虛,特帶謝禮前來感謝麒麟。
麒麟滿心歡喜,以為自己做了一樁善事,自己總算能夠學得先聖一二,“近人情”一些了——
直到腳下不知不覺間布下的層層天羅地網束縛陣,與那人洞穿它身軀的一劍。麒麟從未想過,那柄取自它的角而鍛煉而成的劍,會成為刺傷自己的利器。
那人向它讨角時,它以為自己離人更近了一步,于是歡歡喜喜地将角送出,不忘告訴它:“這是世上最鋒利的刃,可以洞穿一切。”
所以它的角俱被砍去,層層陣法如天羅地網,緊緊束縛着它,令它動彈不得分毫,被關押在黑暗無邊之地。他們視它的血如神迹,惜之愛之,幽深的欲望以及對無盡歲數的渴求将他們吞沒,從此化作茹毛飲血的野獸,分之食之,連初生的嬰孩嘗的第一口甘露都并非母乳,而是麒麟血。
它第一次嘗試“近人情”,就輸得一塌糊塗,錯得一敗塗地。
從此麒麟血不再是天授般的秘寶,更非神獸的祝福——而是詛咒。自此烙印在鐘家世世代代,凡飲過麒麟血的弟子身上永遠無法磨滅的詛咒。
既然威壓消失了——
花遲抽出白鹿劍,輕輕一揮,便斬斷了鎖鍊。那鏽迹斑斑的鎖鍊在白鹿劍下化作齑粉。
小麒麟緩慢地站了起來,拖着跛腳挪到花遲腳下,輕輕蹭了蹭他的腿,說不盡的親昵。然後再慢慢坐下,蜷着身子睡去了。
再也不會醒來了。
花遲心中湧起難言的哀戚,濃烈得仿佛不隻屬于他自己。他蹲下身摸了摸小麒麟的額頭,順着額上殘缺的角撫摸它淺色的毛。
“叮鈴——”
鈴聲沒有消失,而是越響越近。
花遲直起身,轉過來看向手執七星魂鈴的人。果然戴着一副令他感到熟悉的面具,以及那人身上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屍氣,像是軀殼腐爛已久。
他緊緊盯着那副面具,開口似肯定道:“師潮鳴。”
面具後的那雙灰眸倒映出花遲的身影,看見他戒備的眼神及緊繃的身體,不由輕輕一笑,他的聲音略有沙啞:“這麼防着我做什麼?我又不會害你,小……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