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鎖順着十殺雷劈出的裂痕,徹徹底底地碎成了兩半。癱在花遲的右手中,“遲”字碎成了兩半。他從渾渾噩噩中覺出,混沌的識海在一縷複一縷的金霧中被重新織就,愈發令人痛不欲生。
試劍台上,距離花遲與方耀的比試,已經過了三日。
十六進八落幕,自然便是八進四的開場。而搖到的第一組人選,便是沈秋和花遲。
“丙組亥支第一百二十一,北冥宗花遲——”
“庚組子支第三十三,昆侖宗沈秋——”
沈秋翻身走上試劍台,對面卻久久沒有動靜。
高台之上的九淵再度道:“丙組亥支第一百二十一,北冥宗花遲。”
台下韓遠焦急地禦劍擠入人群,來到北冥宗一席,看向楚雲渺,神色慌張道:“院裡沒人,季師弟也不在。”
楚雲渺眉間微鎖,掃過一眼試劍台上的沈秋,與高台上隐有不耐的九淵長老。按試劍大會的規矩,至多隻會等人一刻鐘,若是錯過了,便會自動判負。
花遲不是這般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現下他與季蘭時二人俱是下落不明,恐有意外。楚雲渺站起身,向其他北冥宗弟子道:“去找人,太白宗方圓兩百裡,都要找。你們去仙市,你們去……”她話音一頓,想起什麼,“去麒麟山莊。”
顧問棠毫不作遲,起身便準備禦劍去往麒麟山莊。楚雲渺喚住她,袖中揮出十幾張傳訊符,交與其他人,一并道:“我同你一起去麒麟山莊。你們若得了消息,拿傳訊符喚我。”她看向顧問棠,“我們走。”
沈秋一人站在台上,眸光掃過北冥一行人的背影。他的表情稱不上白撿八進四勝場的喜、又或是對手故意缺席的怒,隻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直至一刻鐘末,台下人聲鼎沸,無人知曉清崖真人親傳弟子缺席的原因,有人欲向北冥宗詢問一番,這才發覺早已人早已離去,空餘十幾張座位。
九淵長老輕哼了一聲,一手揮出靈訣敲響判鑼,道:“八進四第一場,北冥宗花遲缺席,昆侖宗沈秋,勝!”
他的話音才落下片刻,便見百裡之外的麒麟山莊上空金光大亮,數不清的劍影密布長空,在金霧的裹挾下一道接一道滾如雨落。金光直沖天際,随後竟引數道天雷直下,滾滾而落。
九淵長老的目光看向那一片金雲橫斷的天空,神色間隐有困惑。
直到太白宗掌門雲皎出動,掠過他面前。雲皎掃了眼九淵長老,冷聲道:“鐘望發了仙盟的求援信号,你去叫上其他人,我先去一步。”
***
鐘嫄萬不會想到,她竟會這般順利,就進入了雲深處。她先前鋪不開神識,想來便是幻境中仍有更高境界者,便心生陣眼或許就在雲深處這一想法。
雲深處雖被叫做“雲深處”,卻并非什麼雲霧迷蒙之處。此地在麒麟山莊深處,近乎隐匿于山林,鐘望破洞虛境後便疏遠家中他人,居深山而簡出,不與任何人親近。是故設下雲海作為屏障,其他人無故不得打擾。
鐘毓幼時是個意外,鐘望唯獨對這個孫子疼愛得緊,甚至帶在了身邊,一帶就是十年。她母親姓鐘,母親不得鐘家修行秘法,修為低下,加之嫁與外人,在麒麟山莊讨不到什麼好眼色。她那時尚不姓鐘,卻機緣巧合遇上了阿毓,兩人也算玩得來,鐘毓自是待她極好。
鐘嫄正欲去敲雲深處的門,卻聽到屋内沙啞而低沉的聲音,洩着一絲狠毒,質問着:“鐘望,你知道我等這一日,等了有多少年嗎?”
鐘望不知不覺間須發盡白,臉上橫生數不清的細紋與屍斑,哪有半分往日裡清高自傲的聖人模樣。他張着渾濁的眼看向對面那人,不知他是用了什麼詭法,竟能以死者身在短短幾十年間便破至洞虛。
師潮鳴看着眼前垂垂老矣頹勢不可去的老者,諷刺一笑,卻并感到到大仇得報的痛快,他厭煩道:“鐘望,你殺我父母時,可曾想過今日?”
鐘嫄摸着軟劍,聽着屋内的動靜。
老者渾濁的眼珠透不進一絲光亮,他顫聲道:“是我之過,皆是我一人之過……你要殺便殺我!何至于、何至于……”
師潮鳴聞言,這才滿意地笑了出來,他擡起右手,屋外的鐘嫄沒由來地遭了踉跄,身體竟不受自己控制般地被破門吸去,脖頸被師潮鳴右手掐住,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師潮鳴笑着說:“隻殺你,那怎麼夠?這麼髒的麒麟血,當然還是絕了好。再說……那可不光是給你的禮物。”他看着鐘嫄纖細脖頸上漸漸浮現的紅痕,“還得多謝你家這丫頭,倒是替我找到了人,省去我不少功夫。”
鐘嫄聞言,雙眸微微顫抖。趁師潮鳴不備,她猛地擡起花遲留下劍意的那隻手,霜刃飒然,冷意冰封,師潮鳴手上一松,她得以脫身。
鐘嫄忙不疊要去扶鐘望,卻在看到老者時吃了一驚。分明她上次見到望禅聖人時,聖人還是皎如玉樹臨風前的風骨模樣,怎不過短短數日之隔,竟似凡人般蒼老了幾十歲?
垂暮的老者推開她,斥道:“快走,别管我!”
師潮鳴看着手腕上覆着白霜的傷口,寒意自傷口蔓延全身,他嘴角輕扯,低喃一句:“……果真是天衍四十九劍。”他的聲音在頃刻間變冷,“你以為她走得掉?”
***
楚雲渺與顧問棠最終與太白宗一行人同行去往麒麟山莊。太白宗來人又以掌門雲皎為首,宗中無數長老及親傳弟子,更兼有得望禅聖人發出的求援信号而一并前來的其他參與試劍大會的仙盟弟子中的佼佼者。
來者俱是為麒麟山莊屍橫遍野的凄慘之景所驚,先是死寂一片,再是轟然爆出紛紛議論與驚詫聲。
楚雲渺站在原地,眸中浮出一片哀色,卻在怔然間面色僵住,變得慘白。
顧問棠困惑地看向她,再将目光挪至屍體之上,遲疑片刻後,險些驚呼出聲。
眼前遍地錦衣華服的屍體上,劍傷貫穿内丹,本該鮮血淋漓,卻不見一滴血灑落在地,寒霜自傷口而生,爬滿屍身表面,衣上如結霜露。
——當世隻有一柄劍不飲分毫血。
尚不待楚雲渺多思,便聽見如隔塵世之外的腳步聲,遠在衆人的議論之聲下,卻帶着熟悉的滄海嘯鳴,那是刻在神魂之上,同為北冥宗弟子的熟稔。
不過短短幾日未見,當日在與方耀論劍時意氣風發、使出如有神迹般一招的少年,此刻卻衣衫淩亂,神情狼狽。
隔着一地狼藉的屍體,他與楚雲渺遠遠相對。
議論聲又漸漸平息,顯然是衆人皆發現了彼端的少年。
雲皎的視線掃過屍體,又落向那邊的花遲。她自是知道這人是葉長溪的徒弟,心中暗自思忖,最終沉聲道:“花遲,你怎麼在這裡?”
花遲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他手無寸鐵,白鹿劍仍留在季蘭時的屍身旁。他張了張口,卻又說不出一句話。
是幻境……?
還是……
思緒在此處又被他掐掉,他擡起迷茫的目光,看向問話的女人。那聲音虛無缥缈,如浮雲端,而他已從雲端跌落,竟是隻字未入耳。
雲皎身旁的九淵長老率先道:“天衍四十九劍中,唯白鹿一劍從不飲血。”他看着花遲仍在靠近的動作,何止道,“停下!”同時右手甩出一道靈火,火苗簇擁着燃起,直向花遲而去。
衆人頓時聲音再起。
楚雲渺微微蹙眉,拔劍掃落靈火,她制止道:“九淵長老,此事原委尚不清晰,貿然對我宗弟子出手,不太體面吧?”
顧問棠見狀,正欲去花遲身側查看情況,九淵便又是一道靈火甩落在她身前。顧問棠臉色漸冷,楚雲渺寒聲問道:“長老此舉又是什麼意思?”
九淵嗤笑一聲:“誰知他意欲靠近,究竟是何心思?白鹿劍鼎鼎大名,倒是你二人,出身北冥,難道不比我等更清楚?親眼見到這些屍首之後,還要擋在他面前,莫不是這血案亦有你們的手筆?”
顧問棠瞪着九淵,捏緊了手,卻又心知此刻不宜再開口頂撞,須得沉住氣。
在歸雁山中,何曾受到過此般猜忌?
楚雲渺卻一挑眉:“長老此言差矣。若我幾人金丹期便有如此實力,總該賞長老幾分面子,今日屍橫遍野的,哪裡好意思是麒麟山莊?”
三人孤立無援,楚雲渺斷不是個會忍下欺負的性子,花遲又神志不清。顧問棠傳音:“師姐,與他争鬥無意。”
九淵被她三言兩語激怒,他一早便看北冥宗這幾個小輩不爽,仗着名劍在手,有幾分天賦,心高氣傲得很。他掌心聚起靈火,臉上陰晴不定,靈火甩出,撲向楚雲渺。
楚雲渺揮劍正欲擋下,卻眼睜睜看着那靈火拐彎般炸向身側——往花遲那湧去!
呼——
數道紫色的劍影自九霄而落,如斬青雲,紫電繞之,一道斬落急迅的靈火,靈火撲簌着熄滅,一道落在九淵面前,令他懸着的手不得不收回,又一道落在太白宗衆人身前,令雲皎欲擡腳向前的步子生生止住。
劍影絲毫不遮掩主人的氣息,滄海長嘯聲随之而落,劍氣随之滌蕩震開,一時鴉雀無聲。
雲皎壓着氣道:“葉長溪!”
北冥避世多年,門中卻有四位真人之事早為天下傳唱。但年少一輩卻甚少見過這四位真人,而天下劍修雖以葉長溪為首,小輩們卻從未見過他的劍。
不過幾道虛手而化的劍氣,已足夠太白宗衆人聞之色變。
衆人擡頭望去,這才見天上踩在一柄木劍之上的葉長溪。他面色清冷,難辨喜怒,仿若時間都靜在了這一刻,所有人都懼于這一瞬的威壓,一動不動,亦不敢言。天青道袍靜靜地垂着兩袖劍紋,思是天衍應如是。
葉長溪并未顧及雲皎,而是轉身看向花遲,話卻落給貿然出手的九淵,一字一句道:“我竟不知,太白宗何時有權代北冥宗懲戒我門下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