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道侶?他哪來的道侶?
鐘毓把誰當成了他道侶——?
花遲腦海中閃過一個名字,打了個哆嗦,實在瘆人。
他下意識要出口解釋,又想起自己現今不過一“路人”,與他們并不相熟,左右是個假身份,倒不如應了鐘毓編的瞎話。
隻是話到嘴邊,“道侶”二字仍是燙嘴,起了一身疙瘩:“……他,他有事,沒和我一起。”
葉長溪半晌沒說話,指尖捏緊了衣袖,面上沒什麼表情,卻石破天驚且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問了句:“這斂意珠,是為你那位道侶拍的?”
杜星回拉着鐘毓的衣袖拽了拽,兩人對視一眼,又默契地移開了彼此的視線。
——實在不太像那位素來寡言少語的清崖真人會關心的事。
見花遲始終跟在葉長溪身後,鐘毓心頭浮起一個大膽的猜測。
花遲實在不善于撒謊,漲得臉紅,悶着聲:“……回,回真人……是,是的。”
他心中悄摸給鐘毓記了筆賬。
幽深的視線注視着他悶着紅暈的雙頰,葉長溪指尖摩挲,淡淡應了聲,沒再繼續追問。
他收回了目光,聲音陡然冷了幾分,說着正題:“這種布妖最喜紅綢錦緞,兩家婚服皆由布莊裁制,布莊中興許會有線索。”
楚雲渺應聲,走上石階,叩門敲響布莊大門。布莊中人見來者皆一聲道袍,神儀明秀,急忙給她開門。她大步流星進入莊中。
她神情嚴肅,顧問棠等人便也不再做玩笑話,緊跟着進了布莊。
見花遲仍在原地,葉長溪放輕聲音:“不進去嗎?”
那聲音帶着尋常難以覓見的柔和,又添些循循善誘的意味。花遲本沒有道理跟着他們一同除妖,卻如同不知不覺中被他牽引着前行,亂了陣腳。
“真人……”花遲猶豫片刻,面對葉長溪時他總是如此,字難成句,句不成章,“我……”
葉長溪回過身,看着他,沉靜的雙眸中映出他如今的面容,一張與日思夜想的清隽面容相去甚遠的臉,灰衣擺上,黑色的腰封勾出他勁瘦的腰肢,連風中拂來的花遲的氣息都變得陌生。
實在是精湛的易容,連他都做不到此等程度。
不知是他清瘦了太多,還是故意扮作這副模樣。
花遲措不及防對上他的視線,從那雙眼中瞧見陌生的自己。
布莊門前開闊空曠,道路平整,廣迎八方來客,往日車水馬龍、人流不息,如今卻隻站着他與葉長溪。他看見清風掠過葉長溪的發梢與衣袖,好似親吻般輕柔,又拂向自己。
心中砰砰跳如雷鼓,花遲不敢再看:“……我這就去。”
進入布莊後,那邊楚雲渺已與布莊掌櫃交談起來,問詢着錢府與林府之事,鐘毓正與顧問棠各自翻看着布莊中的布料,杜星回跟着打雜。莊中羅列各色绫羅綢緞錦,懸挂着幾身已經制好的繁複的衣裳,花花綠綠甚是斑斓。
葉長溪比花遲還要慢一步,瞧見身前那人渾身一副不自在的模樣,眸中像研着化不開的濃墨,終是穿過大堂,去向庫房。
霓裳精怪,是布妖的一種,喜食男人心,他在妖域時“湊巧”遇上過一隻。
可這布妖分明不食女人心,為何林府新娘的心口也空了?
花遲打量着布莊上下,指尖撚過胭脂紅的綢布,向店中打雜問道:“林家成親的婚服,用的是哪匹布?”
那打雜的緊張極了:“仙、仙長,不會是我們家的布出了問題吧?那那那妖怪不會和我家布有關系吧?”
花遲寬慰他:“你放寬心,布莊不是好好的嗎?”
打雜的咬到了舌頭,捂着嘴“嘶”了聲,壓低聲音:“那匹大紅錦緞,全讓林府買了,我們莊子新貨還沒到呢。”
“……全買了?多少匹?”
“大概十來匹吧,這個色平常也沒什麼人要,隻有喜事用得上,貨本就不多。林家那個……那個病秧子少爺上次全買了,說是成婚要用。後面錢老爺跟趙老爺來定布,都改用了紅綢。”
一匹布做兩身衣裳綽綽有餘,林府那位卻一口氣買了十幾匹——還是個病秧子。
花遲心中略有猜測,向他笑了下:“多謝。”
“仙長,這、這到底是個什麼妖怪?”
花遲在他肩上拍了拍:“放寬心,和你家布沒關系。”
見他和這打雜的有說有笑,鐘毓附耳聽了片刻,待打雜的走遠後,才向花遲問道:“你有什麼想法?”
鐘毓這問話太過熟稔,頗似當初三人年少時在論道台學着先賢“煮茶論道”,喝了足足三壺季蘭時泡的茶,也沒論出來半分道時,鐘毓也曾這般問過——“你有什麼想法?”
那時的花遲冥思苦想了許久,最後一臉苦大仇深地又喝了一壺茶,說:“不知道。”鐘毓和季蘭時聽罷,雙雙松了口氣,頗有些“我不是先賢的料,幸好你也不是”的意味。三人便又躺在論道台上捉弄着白鶴玩起來。
花遲收回思緒,語氣不鹹不淡,頗有“生人勿近”的氣場,說得簡略極了:“成親,引那布妖出來。”
鐘毓對此視若無睹,他搖着頭:“引蛇出洞?若是來的人少還好辦,可我宗門來了許多人,那妖物總歸不是個傻的,這麼多修士,它也敢自投羅網?”
花遲也不解釋,隻是道:“它會出來的。”
幾人打探的差不多了,葉長溪恰好從庫房出來,便一齊離開了布莊。鐘毓便直接将花遲的想法告訴了衆人。
葉長溪聞言,眉頭輕蹙了下。
倒是楚雲渺揚了揚眉,問向花遲:“道友,何以如此笃定?”
花遲自是不好說出“自己曾在妖域遇到過”這種話,他尚未想好答複,便聽到葉長溪似替他解答:“這隻布妖道行約有一千五百年,已非尋常修士所能敵,既出來作亂,便不會怕。”
他的視線最終仍是落在了花遲身上,像在無聲問詢着。花遲雙唇微顫,抿緊後默不作聲地挪開目光,不去與葉長溪對視。
趙員外的女兒原定了明日成親,兜來轉去一圈,又回到了趙員外府上。
花遲跟着他們跑前跑後,一時格外恍惚,若非他低頭時總能瞧見自己一身灰衣,險些要以為這六年流離都是他一場大夢蹉跎了。
“小遲,”小狐狸問他,“你師父他……”
“裴裴,”花遲打斷了它,想起什麼,“你也能聽到師父的心聲嗎?”
小狐狸說了聲是。
“……不要告訴我。”花遲說得果決,“不論他想的什麼,不論他這六年記不記得我,都不要告訴我。”
不論葉長溪在想什麼,他不敢聽,也不該聽。
小狐狸歎息一聲:“好吧。”
趙員外原已準備先取消婚事,待風波平息後再做打算,未料竟會被要求“如期舉行”。幾人立在員外府正堂前,下人正零零散散地拆着府中為婚事做的布置,解着燈籠。
他驚魂未定:“這……諸位仙長,實不相瞞,并非小人不想幫,隻是為人父母,怎敢讓自家孩子身涉險境……”
楚雲渺見他誤解,解釋道:“您誤會了,并非由令嫒去拜堂成親。”
趙員外松了口氣:“仙長的意思是要替小女拜堂成親?”
楚雲渺颔首:“是。不僅是令嫒,還有令婿。還要煩請員外在府上布置如常了,明日大婚如期舉行,切記任何人都不要再靠近婚房。”
韓遠等人留在了城南錢府,又分了些人守在城北林府。北冥人雖多,但兵分三路,便又顯得不多了。到趙員外府上,便隻有楚雲渺、顧問棠、鐘毓、杜星回,以及葉長溪了。
——還有個跟他們搶珠子的、不知姓甚名誰的散修。
鐘毓咂舌,小聲問顧問棠:“這成親,誰去成?一千五百年道行……聽着不容小觑啊。”
自然不可能選杜星回,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孩。
亦不可能選那散修,不知底細,也不知能否應付這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