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興慶府，一路往東南，沿着白馬川順勢而下就到清平關。此地作為宋、夏兩國交通驿路城寨，三面控蕃戎，依山據險，盡皆戈壁，以山川險阻，風俗勁勇名聞遐迩。

這天，瑞日烘雲，和風解凍，正是祭春牛，貼宜春帖，互送五辛盤的立春。

整個清平關内鑼鼓喧天，小春牛花裝欄坐，街市人頭攢動，喧鬧異常。

但相隔十幾裡的關外，黃土夯築的堡寨栅壘多已平毀，地表遍布礫石和黃沙，入目盡皆殘垣廢苑，空山寥寥。不見花枝彩剪綠草，更無人獸蹤迹，一副蒼茫空寂的荒涼景象。

若不是灰黃的古道上那一輛緩慢前行的馬車，還真以為跌進幽冥忘川，黃泉混沌之地了。

馬車簡樸，未見任何裝飾。兩側開有棂格窗，前挂垂簾，車廂似經過改裝，較一般馬車更顯寬敞高大。

馭位坐着一青年，長袍皮襖，烏皮暖靴，眼如點漆，模樣極好。

正是花錯。

相較幾日前的冷硬漠然，如今在這天地都似死去的荒野戈壁，他眉眼舒展，臉上笑容竟有不輸清風皓月的暖懶明亮，百般相宜。

整個人溫順許多，連說出的話，都帶了輕暖調笑：“這麼說，得寶兒也覺得李若書比段枕眠更難對付？”

“李若書性格佻脫，詭計多端，若對上此人，阿兄你一定要小心。”

花錯臉上笑意更濃：“茫茫江湖，說不定此生都不會再見了呢，隻不過你可千萬别因那厮模樣俊俏，就看上他！”

“阿兄！”馬車垂簾被‘呼’一聲掀開，丢出一物件來。

車廂内，花佳人靠着棂格窗擁衾而坐，一身淡粉衣襟，風裘雪帽，玉淨花明的小臉上充盈一種生氣和活潑，相比在興慶府，更顯嬌俏堪憐。

花錯一歪脖子，頭也不回反手接了淩空砸來的新鮮雪梨，拿衣襟擦了擦，邊吃邊嘟囔着：“爹臨終時，一共三個遺願，除了讓我務必找到姑蘇葉家遺孤，剩下兩個，一個是你的腿，還有一個，就是你的終身大事！眠花宮那二人，一個心狠手辣，一個陰險賊滑，絕非良配，若真敢對你起什麼歪心思，我手上這杆龍吟槍，定饒不了他們。”

花佳人一時間哭笑不得：“阿兄，你不要覺得那些男子見了我，就要動什麼歪心思一樣，我是個殘廢啊。”

花錯自小疼惜這個妹妹，最聽不得她說自己半分不是，當下探了半個身子進來，伸出右手食指點了點少女微翹的鼻尖，略帶不滿地道：“北漠有佳人，容華若桃李！可不許那樣說自己。更何況，這一趟江南之行，或者能醫好你雙腿舊傷呢。”

花佳人即道：“那你倒是說說，我們此去江南，你到底有何打算？”

花錯嘴角一揚：“當務之急，自然是先去找莫老頭。”

花佳人一怔：“可是那号稱當世華佗的小重山六合岐叟莫老頭？”

“正是。”

“阿兄，你怎麼會想到找他？”花佳人目光微閃，訝聲道，“莫老頭可是杏林界出了名的性情乖戾，他若不願，不管是天潢貴胄還是富家巨族，說不醫就不醫。我們此番，貿然找上門去，會不會……”

“不會。”花錯毅然決然道，“當年，莫老頭因故得罪權貴，逃亡漠北，是爹出手救了他一命。他離去時曾說花家若有所求，此生必當傾力相助。可惜後來爹兩次帶你上小重山，卻都陰差陽錯錯過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

天地暮色濃，荒野人迹滅。這閱盡千帆般浩渺又蒼涼的景色，使得花錯原本還激蕩的情緒忽然便平定了下來。

他繼而徐徐道：“一直到爹過世，都沒機會再遇到那喜歡雲遊四海，居無定所的當世華佗。不過，聽說這次他會參加自在盟顔少主大婚，所以我想，或許這次，能碰上他。”

“所以你都不和我商量，就辭官南下？”花佳人注視着他的背影，意有所指道，“阿兄，我也懂醫術，我的雙腿情況我自己最了解，哪怕有萬分之一機會我也不會放棄，可是這幾年，你可曾還見過我給自己行針施藥？”

花錯撇了撇嘴，神情略帶了點不甘，悶着聲音道：“盧醫尚不自醫。更何況，江湖傳言，那莫老頭醫術冠絕天下，能起死人而肉白骨。當年爹也曾說過，當今天下，若真有人能醫好你的舊傷，那一定就是他了。”

“……”花佳人聽着他執拗又獨斷的話語，陡然又生出了，一遇到這個話題就無法辯駁的感覺，她沉默了半響方道，“阿兄，你今年二十有二，該成親了。”

“十數年江湖生涯，你帶着我從錢塘到橫山，從汴水到瀚海，一路颠沛流離，風霜滿途……”花佳人微垂着頭，盯住自己殘疾的雙腿繼續道，“可該死的，已經死了。我知阿兄最是心軟良善，你其實最厭惡打打殺殺，不是嗎？”

“阿兄，你該成親了。”

花錯不知話題為何會轉到這，無聲地歎了口氣，順從地道：“好啊，到時候給你找個溫文柔靜的嫂子，可以陪你種花。”

“我未來的嫂子必定是個清麗英朗的人間絕色，會做好吃的冰雪荔枝膏，她的眼睛肯定很漂亮，汪汪如一湖春水，笑起來，便如春水漾起桃花……”

“……你這是嫌棄阿兄啊！”花錯有點啼笑皆非，又忍不住問道，“怎麼，阿兄的冰雪荔枝膏做的不好吃嗎？”

“才不是！……”

“怎麼了？是不是累了？”花錯聽她說着說着，忽然沉默了，扭了頭關切問道，“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了。”花佳人往窗邊挪了挪，“好像要變天了，我們快點走吧，要不然今天趕不上進關了。”正說着話，發現花錯突然停了馬車，正側耳傾聽着什麼，便疑道，“怎麼了？”

“有聲音。”

“阿兄……”花佳人遲疑了一陣，“這地方人迹罕見，你說會不會有人起了歹心？既然遇見了，要不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