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雖然花佳人一直因為花錯體内尚餘的蠱蟲而愁悶,花錯和溫卻邪之間,倒莫名相安無事了,除了一些無傷大雅的麻煩。
比如,第二日一早。
“小娘子…”溫卻邪拿着一個篦子,黑發如瀑,一臉無奈地靠在房門口,“小娘子可會梳頭?”
花佳人一愣。
“小娘子幫本侯。”
溫卻邪認真地霎霎眼,把篦子一送。
認識這麼幾天,倒是第一次聽他自稱‘本侯’。
花錯微側過臉,細細打量了好一陣,才半戲谑半認真道:“侯爺是斷了手腳嗎?既然這手如此不中用,不如我替你砍了?”
然後溫卻邪便好邪氣地笑了一下,那種露出白的尖的牙齒,酒酣笙歌散,醉卧美人膝,又放肆又放蕩的笑,說話時的語調都帶着得意狡黠:“替本侯砍了倒不必,喏……”
“替本侯梳頭。”
他這樣吩咐着。
“……”
“小娘子……”
“溫卻邪!”
“替本侯梳頭。”
他繼續這樣執拗地吩咐着。
“……”
所以,最後。
花錯便也隻得在朝霞無限好,春衫百般宜的清晨,在軟風蕩暖,海棠開遍的院子裡,石桌旁,又笨拙又憤懑地,替溫卻邪梳頭。
隻是……
——一個溫卻邪這樣的人,頭發怎麼會那麼軟?
——溫卻邪這樣的人。他是什麼樣的人?
——溫卻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花錯這樣亂七八糟地想着。
再比如,這天。
“小娘子!”溫卻邪手指上勾着一個小酒埕,夜色深,醉意淺,向着花家兄妹陶陶然問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花小娘子,一起喝一杯?”
當時花錯正背了佳人從千花海裡走回,兩人衣發都沾了些許落花,一路過來,香塵滿襟。滿天星光下,能看到他整個身形已不似先前那般扭曲恐怖,浮腫的身子、肚子和頭都消下去許多,體态、眉眼依稀可見當初一身俏,十分俊的樣子。
溫卻邪起身,禦風而來一般,飄落到了二人面前,傾身時,酒味濃烈:“小娘子……嗯?”
他顯然未醉,但整個人,單衣懶整,風流狷狂,眼裡多情傷春,像含了一場鋪卷天地,三分過,兩分正好的撩人春色。
“舍妹不會飲酒。”
溫卻邪聽了,便忽然湊了腦袋過來,又一次對着花錯好邪氣地笑了一下:“那你陪本侯?”
花錯聽了,腳步頓了一頓。
“陪本侯喝酒。”
溫卻邪一如既往地吩咐着。
等花錯安頓好自家妹子從一境銜天出來,在一顆海棠樹下找到溫卻邪時,已是月上柳梢頭,一更時分。
“來啦……”溫卻邪不知是賞花還是賞月,随手丢了一個小酒埕過來,漫不經心道,“你喜歡的。”
見花錯接過酒埕既不喝也不扔,隻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他便淡淡接了幾句:“你剛才難道不是聞了酒香,特意從那邊繞過來的?”
“今夜,我們隻飲酒,不談其他。”
“這裡,怎麼這麼多酒?”
——這地方米面糧食不多,唯獨酒足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埋下的,幾乎每株海棠樹下,都能挖出一兩壇來。
“你知道這裡除了我溫氏先祖,都還埋着哪些人嗎?”溫卻邪懶慵慵瞄了花錯一眼,“星霜十二司的司霜幕,蜀中唐門的毒仙唐淡淡,天下第一劍王式之,江南霍家的霍玉骨,十步殺一人嵇儲寒……還有人稱“酒量千觚,瑤琴三弄”的千觚公子鐘無謂。”
“鐘無謂生平所好就兩樣,酒和琴。”
“這些‘江山第一’便是他埋下的。”
花錯一驚,失聲問道:“這是江山第一?”
溫卻邪不置可否地斜了他一眼。
花錯盯着手中那普通無奇的酒埕,喉核一滑,不自覺咽了口口水道:“相傳熙甯三年,杭州曾出過一種赤紅色的酒,名‘江山第一’,以沉香、檀香、木香入香,以海棠入色,香出盎外,流漿泛豔,連貴戚家酒中最負盛名的天醇、瓊腴、醽醁都給比了下去……你說的可是那個江山第一?”
“你倒也不算孤陋寡聞。”溫卻邪擡起眼皮,悠悠醺醺道,“鐘無謂有位知己,驚才絕豔,破格出禁,可惜患有咳疾,不可飲酒。鐘無謂癡酒,為了讓他那位知己一嘗酒中滋味,用了整整三年釀成了那色如紅纓,飲之如梨汁蜜漿,可除百病,潤肺好容色的江山第一。隻是後來那位知己病重,鐘無謂攜他進了這裡,這世上,便再沒有江山第一了。”
“其實江山第一還有個名字,叫棠釀。”溫卻邪睃了花錯一眼,邊憑空敬酒邊道。
“咳疾,棠釀,眠花宮……”花錯眉宇間有股壓制不住的驚奇,“你說的那位知己,可是眠花宮溫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