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把薄如蟬翼又如朝日般豔冶的绯色小刀,回到梅少虞手中時,剛還柔媚入骨的名妓已皮開肉綻,白骨翻露,沒有半分人樣了。
——好像被瞬間千刀萬剮。
第二個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是蘇微。
然後就是第三個,第四個……
屍橫遍野。
人間地獄。
一如西京劫殺案現場。
等梅少虞把她那把薄薄的,秀色可餐的绯色小刀抵在仇飛虹的咽喉上時,他也是驚恐絕望的。
——江湖子弟,更是行盡惡事的江湖子弟,有幾個能福壽善終?但能幹脆利落的死總好過被剝皮剔骨,被剁成肉醬死。
——所以最後,他終于說出一個秘密,隻求速死。
——梅家被屠滿門,隻因為有人想要梅娘子編寫的《玉食批》。
——他不過拿錢辦事。
——不過好在他也隻是拿錢辦事,畢竟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一般都活不長。
——而買通他的人是誰,連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所以,仇飛虹死時,臉骨扭曲變形。
如果他還有眼珠的話,他的眼神應當是恐懼,痛苦的……畢竟他被割下的頭沒有眼睛鼻子牙齒舌頭,被切斷的四肢沒有手指腳趾,五髒六腑所有髒器都被剖了出來,從他身上活剮下來的肉一共一百八十五塊。
彼時,梅少虞年方十八。
花錯一腳踏進名利壁中堂時,心裡還在回憶着梅少虞的過往。
此時已是亥中時分。
月如天鏡。
翠叢深窅。
窗外海棠羞澀。
糊了絲綢的金漆雕花亮隔子早已關上,四個角落還有四座五色琉璃燈,數百鄧州花蠟燭分列兩行,焰明香滃,清遠深長。整個中堂光彩透亮,塵土皆香,極緻奢華。
“……四和香。”
“郎君是調香行家呢,一下就聞出來了。”在前面引路的侍女邊将花錯往中堂引,邊答道,“這是我家掌櫃親手調制的,内有沉香,檀香,龍腦香和麝香,在京師,一丸可抵一金呢!……郎君,這邊請。”
金漆大座屏前站的女娘,着鵝黃對襟低領襦裙,素雅的絲質抹胸上繡着小小的金鳳圖案,近前萬福,特問:“郎君,是買還是賣?”
——這不像江湖兒女,到更似閨閣少女。
“買。”
“郎君是找人?尋物?亦或問事?”
“找人亦問事。”
“找陰人亦或陽人?問往事還是來事?”
“熙甯八年,因趙世居案被牽連的原大理寺少卿葉風岐的後人。”
“……事涉罪臣啊。”女娘奮筆疾書的手一頓,擡眼看着花錯的眼裡出現一種别樣深意,悠悠問道,“葉風岐此人,可是我朝第一位被滿門抄斬的大罪之人,郎君确定他還有後人?”
“概因不知才要來此。”花錯坦然道,“江湖流傳,名利壁買天下事,賣世間人。上至皇家,下至流民。古器珍玩,書畫犀玉,武功秘籍,兵器毒藥……什麼都敢買,當然也什麼都敢賣。”
說到這,花錯微微一哂,語調灑然,但語意尖銳:“這天下遞鋪千千萬,名利壁下占一半。朝堂政令朝出紫宸,夕至綠樓。江湖轶事,得名利壁摹刻,日傳萬紙。怎麼如今連一前朝罪臣消息都賣不得了?”
“是小女妄言了。”女娘神情一斂,起身福了福,“萬物都有價,名利壁做的就是一買一賣的行當,天下所無者,悉集于此。”而後她笑了一笑,帶點揮不去的自矜,“利之所在,雖微必争,隻要郎君出得起價錢,自是可的。”
她将筆下的書箋放入一朱色錦盒内,然後細微的機關聲響,不過一息,那盒子就憑空消失了。
“郎君,樓裡規矩,若是有現貨,便當場銀貨兩訖。若是沒有,也會定下時間,擇日交易,郎君可随侍女先去花廳稍等。”
“不急。”花錯一點心思,好似突然被書桌上的擺設給吸引了,那裡放了一個碾玉花瓶,中間簪了一支奇品黃刺玫,白碧桃,垂絲海棠,連翹,林檎繞襯旁邊,五種花卉鮮妍豔麗,繁密卻不雜亂,枝幹交錯卻又相得益彰,煞是好看。
“郎君喜花?”
“舍妹愛花。”花錯伸手,夾起一朵鵝黃的小花,贊道,“這海棠,倒是不俗。”
“這垂絲海棠,确是樓裡珍品。”
“海棠一般以白色,粉色,紅色最為常見,似這種一株兩色,其中一色還是鵝黃的,見所未見。”花錯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眉目如畫的人,一笑雪消風息,無邊風流皆是春。
好看極了。
“小,小郎君若是喜歡。”女娘的臉頰突然通紅,清亮的雙眸像起了一層薄霧,滲出少女乍起的情思。她看着他喃喃道,“……喏,送你!”
垂絲海棠開滿院,春風吹入畫屏來。
“……”花錯看了看眼前的花,嫩黃花萼低垂,繁英倒簇。他忽道,“海棠花,又名斷腸花,因根莖有毒極難培育新品,樓裡花工不但技術高超且甚有巧思,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見?”
“這……”小女娘連耳垂都紅了,整張臉像敷了一層淺淡朱粉,“怕是讓郎君失望了,此花……”她話還沒說話,樓上突然傳來三聲清脆駝鈴聲,然後‘叮’一聲如金戈相交的脆響。
“郎君,你運氣真好。”女娘側了側頭,一雙秀目,帶着明亮的喜悅。
她從黑漆細腿螺钿書桌後走出來,往側門一引,道:“郎君,樓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