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爐中煮茶的炭已熄,一隻茶碗嵌入桌子,一隻茶碗插了銀針。
從進入名利壁到此刻,他在這裡也已耗費不少時間。
花錯略一沉吟,拿了隻新碗給自己倒了一碗茶,以一種飲烈酒般的神情把面前的冷茶一口喝了,當下道:“你是七郎君。”然後也不等對方發問,自顧自答道,“理由麼,因為畫。”
“畫?”老丁頭下意識扭頭往卧榻看去。
那裡有畫。
一副很大的畫。
那座寬約六尺繡金鑲翠的大屏風,正面就畫的一幅明淨疏朗,水墨淋漓的山水畫。左上一瀑從空飛墜,下有澗石夾立成峽,右邊諸峰矗聳直上,層煙疊翠,雲蒸霞蔚。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個着孝衣,簪孝花,腰間一根煙杆,醉卧崖邊,托腮閑瞰絕澗,若鏡中寫影的女子。在她身後不遠處,立着一塊無字墓碑。
這是個幽雅出塵的女子。
“這是梅掌櫃的自畫像吧,所以這是梅掌櫃的地方。”花錯語音堅定,又馬上補充道,“當然僅僅一幅畫還不夠,還有第二點:香。”
“香?”老丁頭用力嗅了嗅,是很香,名利壁一直都這麼香。
——這有問題?
“在樓下中堂,有位小女侍曾無意間透露,梅掌櫃善調香,中堂焚着的四和香就是她親手調制,在京師,一丸可抵一金。整棟樓都焚的四和香,香味舒緩幽深,高雅沉靜。”
“但這間房的香味不一樣,似梅香,香裡帶點冷。”
“是‘返魂梅’吧?”花錯的表情向來不多,他的愛恨情仇都很淡,此時面對明顯有備而來,身份有異的老丁頭,他依然用一種很閑淡,不急不緩的語氣道,“四和香雖名貴但技法不難,會調制的人有很多。但返魂梅不一樣,此香不但名貴,而且極難調制,世間會調制的不過寥寥。相傳它原是名将韓琦所創,後輾轉讓‘浪子和尚’惠洪習得,而惠洪和尚和梅掌櫃的師傅‘鲙匠’梵正也算意氣相投的好友。這麼算下來,梅掌櫃會調制返魂梅就說得通了!所以我猜此處乃梅掌櫃書房,而能被允許進出這裡的,在歸去來兮,總該是一樓話事人身份。既然不是孟紅腰,邢三善,那就隻剩下一個七郎君。”
“所以七郎君為何裝神弄鬼?”
局面一時有點尴尬。
“倒也不是裝神弄鬼……”老丁頭目光閃動,讪讪道,“這名利壁後面畢竟是六合堂。平日裡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掙各的,倒也相安無事。可我若老是在這邊露面,梅掌櫃可以不計較,不代表堂裡其他人也好說話。”
花錯對這些江湖派系的内裡乾坤不敢興趣,隻問道:“所以,我猜對了?”
“在下丁七郎。”老丁頭低頭遮面,搗鼓了一下,而後擡頭,露出一張眉眼彎彎,臉容讨喜的俊秀面龐,笑道,“少俠貴……”
聲音明亮清朗,笑時,虎牙尖尖,充滿善意。
花錯毫不留情截了話頭:“不,這也不是你!”
丁七郎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從花錯進門到現在,臉色幾經易變,但都像戴了一層面具,不管什麼表情都像是少了點鮮活。隻有此刻,他的神情才終于情真意切起來。
活色生香。
花錯看着他激變的臉色,心情突然有點愉悅,他手指敲了敲桌面,緩緩道:“你這易容術很精湛,幾可亂真,但依然有破綻。”
“是什麼?”丁七郎忍不住問道。
“衣服和膚色。這件外衫應該是你常穿的,但你來得很匆忙,裡面的衣服鞋子都沒換,直接就套上了。還有你手上和脖頸的膚色,因為沒有時間細細裝扮,你隻來得及抹臉,畫眉,粘須……其實你自己也知道那麼倉促急迫的情況下,要改頭換面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剛才特意在榻上躺了一回,讓衣服的不合身像是因為卧躺所緻。又盡量攏着袖,減少膚色外露。這樣的謹慎,不相熟的人恐怕很難辨認,更何況,我也不過在流水台,遠遠見過你一面。”
“那你是如何識破的?”
花錯突然露出一點狡黠、調皮情态,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耳朵,意有所指道:“我辨人,從不看容貌身形,我看耳朵。”
丁七郎先是有點懵,然後好像忽然想通了什麼似的,一下子就憤怒了,連眼睛都變得晶亮,他霍然一下起身,踱了幾步:“是喽是喽,一個人若想改頭換面,會改變自己的眉眼口鼻,發色,聲音,甚至體型。但耳朵?”他一下又坐了下來,傾了傾上身,氣鼓鼓甚至帶了點委屈道,“耳朵!?為什麼要給耳朵易容?誰會沒事去關注别人的耳朵?!”
花錯不露痕迹往後避了避,從不逞口舌之快的人難得解釋了幾句:“其實每個人的耳朵都是不同的,就像樹葉,這世上,你根本找不到一模一樣的兩片葉子。觀察時間久了,你會發現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末了,他觀形察色地補充了一句,“就像你的耳朵,我隻見過一人跟你的特别相像,但終歸不同。”
丁七郎像雨打芭蕉,有點蔫:“誰?”
“丁十三。”花錯很認真地道,“你們倆的耳朵,不論從耳垂的薄厚,耳骨的大小,耳廓的形狀都那麼像,像到給人一種你倆是同一個人的錯覺。但那也僅是錯覺,你們終歸不是一個人,那麼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讓兩個人如此相像呢?”花錯稍猶豫了一瞬,終于還是補充了一句,“更何況,你們還有相同的隐疾。”
“你和丁十三是孿生子吧。”
花錯奇道:“隻是作為孿生兄弟,怎麼你們一個叫丁七郎,一個叫丁十三呢?”
“……”丁七郎闆着臉,“這跟你又有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