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錯靠住圈椅,輕哼了一聲。
“……”明明他神情很淡,除了那一聲輕哼更是一個字都沒說,但不知怎的,丁七郎愣是心中一驚,最後到底服了個軟,不甘不願道,“他原來叫丁八郎,結果得了個小王八的綽号,爹娘就給他改了名。因為比我晚六息出身,所以就叫他丁十三。”說到這裡,他突然一頓,好奇問道,“你怎麼認識的十三?”
“對過一掌,但不熟。”花錯知道了想知道的,又恢複成了之前少年未老,千人軍獨掃的疏離淡漠,問道,“七郎君還不願以真面目相見嗎?”
“你為什麼對我的臉那麼好奇?你不是見過十三了嗎?”丁七郎雖有不解,但卻莫名識時務,他擡手往臉上一抹一扯,撕下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臉還是原來的樣子,輪廓基本沒變,但整體感覺完全變了。
如果跑堂七郎是個讨喜和善俊秀的少年郎,那麼抹去易容物的七郎,好像把讨喜和善也一同抹去了,隻剩俊秀。
盈盈素靥。
漂亮俊秀。
像西湖邊了無一點凡塵氣,獨占夏景的白蓮。
花錯看了一眼,隻一眼,就看出了丁七郎和丁十三的區别,一個氣質跳脫,但我見猶憐。一個穩重,冷靜自持。
“如此甚好。”花錯雙眼望定丁七郎,漠然道,“我這人,有些壞毛病,不喜歡被人欺瞞,也不喜歡東遮西掩,躲躲閃閃。做交易,我喜歡明碼實價。不同的人賣同樣的信息也會有不同的價格,如果是跑堂七郎,他口中葉大郎的下落可能隻值一缗銅錢,但如果是北樓七郎君……”花錯拿起那塊被捏出隐有海棠花印記的金餅,淡淡道,“我相信,應當能值這個價。”
“呵呵呵……”丁七郎不知為何,先是發出一陣怪笑,而後略清了清喉嚨,才老實答了,“杭州玳瑁嶺,思無邪莊,卿三娘。”但又馬上補充了一句,“不過,卿三娘在趙世居案後四年,也就是元豐二年就失蹤了。這之後,葉大郎就徹底沒了音訊。”
“元豐二年?”
“對,怎麼?這日期對少俠來說很特殊嗎?”丁七郎眨了眨眼尾略微下垂的雙眼。
花錯無視對方的問題,反問道:“這個卿三娘又是誰?”
“其實你剛才說錯了一點,沈殇不是死于熙甯十年,而是死于元豐二年。”丁七郎摸了摸下巴,露出一點狡黠道,“沈殇帶着葉大郎從京師離開後,也一路南下,而後在杭州定居,改名易姓,混迹市井,不問江湖,但求全身。隻是後來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被上皇派出追捕他的殿前司指揮使趙宗治圍堵在了獅城,彼時花虞侯已挂冠而去,絕迹江湖。而趙宗治身為宗室子弟,追捕犯謀逆大罪的罪臣之後,其手段可想而知……也得虧沈殇謀略過人,藝高人膽大,他先是假死脫身,而後帶着葉大郎繞着兩浙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杭州。一直到元豐二年,才再次被趙宗治帶人,在杭州玳瑁嶺,思無邪莊一刀斬殺。”
“而思無邪莊的莊主,正是卿三娘。”
這一次,花錯垂首沉默了好久。
丁七郎看着他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着。
他也有一對很好看的手,又文氣又雅氣,漂亮的像女子。但面前這人的手,手指修長,白皙,指節分明,秀氣。這樣的手,長在某個名門望族的貴公子身上,用來拿書拿筆,或者畫眉繪梅是很合适的。但如今長在一個江湖人身上,用來握劍提槍,執鞭橫刀,讓人看着陡然生出一種詭異的危險的感覺。
——這好看,會要命!
尤其他的指甲特别短,看着像是被拔掉後再生的,這讓那詭異的感覺愈來愈強烈,愈來愈濃郁!
這是一種恐懼!
如影附身,如蛆附骨的恐懼!
丁七郎想起了剛剛那手撫過他咽喉的感覺,白的手,涼的指,動作如分花拂柳,殺氣淡薄勝冰霜——一種溫柔情态下的緻命殺意。
他攏在袖中的雙手一下捏緊了,五指用力到發疼。
好半響,花錯手指一頓,像是終于拿定了某個主意,他擡首,問了另一個問題:“那葉七娘呢?”
“……什,什麼?”丁七郎明顯被吓了一跳,他咽了口口水,瞟了一眼花錯,看對方也在看自己,馬上吸了口氣,斂定心神回道,“當然在酩酊派的青冥裡,橫琴望!下月十五,就是她和沈莳商的兒子拈周試睟的日子。你近日動身前往,正好能趕上,這,這也算江南武林一大盛事了,對了……”說到這裡,丁七郎突然問道,“你到底為何打探葉氏後人?”
花錯靜靜答道:“我姓花。”
“姓花?”丁七郎聽了,驟然一震,即問,“你,你是……”
花錯用行動截了他的話頭,他長身而起,走到山水大屏風前,負手,凝神細看,一面漫不經心道:“另外,再打聽個人。”
“好說!”丁七郎馬上不在乎花錯身份了,斬釘截鐵地道,“加錢!”
花錯若有所思斜看他一眼,道:“莫老頭!”
“哈哈哈哈哈……可真巧了,他也在橫琴望。據說這次酩酊派來了位大人物,突然身體抱恙,特意‘請’了莫老頭前去看診。”
花錯看着眼前明淨疏朗,水墨淋漓的山水畫,不知為何,腦海中有身影一閃而過:那人靜靜站着,梨渦輕現,束發挽髻,眉宇間一股不事諸侯的傲氣,而這傲氣又因着他那欺霜勝雪的三千白發,更多了一層落寞出塵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