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錯走出名利壁的時候,亥末時分。
夜,依然微寒。
月,依舊微霜。
隻是,起風了。
春夜的風,似殢嬌的人,慵懶,暖軟。吹着中庭垂絲海棠的滿樹青枝,如香痕纖指慢敲輕打在門窗上,幽微作響。也吹的那輕薄花瓣,如小女娘投入情人懷抱般,娉娉袅袅落了夜歸行人滿身。
白玉青絲,景如畫,人也如畫。
丁七郎在窗口看着花錯穿過中庭,繞過照壁,終于不耐地敲了敲窗沿,問道:“梅掌櫃,這姓花的到底是誰?什麼來路?”
“他啊……”一人從屏風後轉出,體态随風窈窕,鳳髻高挽,雲鬓堆縱。
美人兮如玉。
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隻不過,黑色銷金大袖衣裙換了孝服,流雲翡翠簪換了戴孝白花,衣無華彩,但一動如寒梅獨枝春在手,更顯清絕,冷豔。
她一出來,就在剛才花錯的位置上坐定了。而後,掏出煙杆。
點煙。
用一種清絕出塵,冷豔入骨的姿态吸了一口。
煙絲發出火紅火紅的光,又暗了下去。
梅少虞徐徐吐出一口煙,才淡定展顔一笑道:“殿前都虞侯花榭的後人!也是一掌險些傷了你家丁十三的人……龍吟槍,花錯!”
“果然是他!”丁七郎倏然轉身,望着悠閑抽煙的梅少虞,一臉震驚道,“他,他不是……”
梅少虞優哉遊哉問道:“怎麼?”
“你還說怎麼?”丁七郎差點跳腳,他瞪着梅少虞,臉漲得通紅,聲音都變了,“剛才交手,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梅掌櫃,梅姐姐,我的好姐姐!你若早告知我來的是此号人物,今天這一趟,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小七,此番我前往京師訴職,你沒少搶我們南樓生意吧?”梅少虞把煙杆子往桌上敲了敲,又吸了一口,皎皎風流,雪姿春态。她忍着笑意,似假還真地道,“你膽子不是一向很大嗎?我們南樓的生意你說搶就搶,我的床你說爬就爬,怎麼這次,不過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郎君,就讓你怕成這個樣子?”
“這能一樣嗎?能一掌傷了小十三的那是什麼人?”丁七郎急道,“在眠花宮,隻有安君侯有這個本事!我是嫌自己壽星公上吊,命太長了嗎,去摻合他的事!”
“什麼人?我看他不就是個有趣還有才,如紅塵洗盡般的文雅小郎君嘛。”梅少虞那麼冷豔的一個人,一展顔,眼底那多舛又波瀾的歲月被頃刻抹去,整個人鮮活起來。
笑靥如花,活色生香。
她呻吟一般贊歎道:“郎君清似玉,行如畫,一笑天地春。”
“你……你……”
“怎麼?我有說錯嗎?書畫都懂,還會調香,還懂花藝,功夫又好,長的又那麼俊俏,笑起來,我心都酥了,還能把你騙得團團轉,還不夠有才,不夠文雅,不夠有趣?”
丁七郎不住叫屈:“我……我沒,沒有!我沒有!”
梅少虞見了他氣得口吃跳腳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你真以為他是靠耳朵認出你的?他在詐你呢!”
“……那他怎麼認出的我?”
“我猜,是香。”
“又是香?”
“善調香的人,對味道一向很敏感。比如談古道,比如我。”梅少虞對丁七郎招了招手,道,“你過來。”等丁七郎搬了竹制圈椅,在她身側坐定,她才湊近對方的頸項,聞了聞,“十八仙、夾竹桃、四和香、返魂梅、建溪龍團……嗯?”
梅少虞一頓,唇邊翹起譏诮的笑意:“太真紅玉膏……閣中香?”她越說,笑意裡的譏诮之色越濃,“七郎君可真貴人事忙!每日自家樓裡大小事務不夠操心的,還有那閑情逸緻在西月樓裡春風得意。”
“‘春來赢得小宮腰,淡淡纖眉也嫩描’,可真好興緻!”
丁七郎先是一愣,而後暧昧地笑了笑,道:“那是因為西樓除了沈大管家,顔家二公子三小姐,還有人到了呢。”
“哦?”
丁七郎湊到梅少虞耳邊竊聲嘀咕了幾句。
“當真?”
“不敢騙掌櫃。”
“幾時到的?”
“戌時,比掌櫃早了半個時辰。”
“可知為何而來?”
丁七郎搖搖頭,凝重道:“尚未探得消息。這一天之内,來了好幾路人馬,我們歸去來兮,可好久沒那麼熱鬧了。”
“來便來吧……”梅少虞沉吟一陣,忽然似笑非笑道,“熱鬧點不好嗎?我們打開門做生意,不怕不熱鬧,就怕不夠熱鬧呢……”說到這裡,她又抽了口煙,若無其事地轉了話題,“你看剛才,若花錯的鼻子跟我一樣,輕而易舉就可推測出你的身份。當然,也有可能,他真的靠辯耳識人。”
“小七,你說呢?”
“……猜不出。”丁七郎一想到花錯心裡就有點發怵,感覺半邊身子都在發麻,他搓了搓手臂,忽問,“梅掌櫃,姓花的剛才走時,說的那句‘畫不錯,字有點可惜’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