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梅少虞沒有回答,她隻是走到窗邊,望着将明未明的夜色中,東、南二樓中間的夾竹桃花牆邊那一點柔黃燈光,一邊抽着煙一邊用一種霧淡冰薄的語氣道:“花小郎君,可真是個妙人。”
梅少虞眼裡的妙人,旁人看了,隻想罵人。
歸去來兮的東、南二樓,被一堵花牆隔開,牆高超一丈,看樹形、樹葉乃是蘇城比較常見的夾竹桃。
此時,那丈高的夾竹桃花牆後正探出一個腦袋,喊道:“小郎君,花小郎君!你可讓我好等!”
花錯隻好停下來。
用手上的花枝推開差點怼到臉上的琉璃蘇燈,問道:“你在等我?”
“對啊。這是什麼?”
花錯一怔,但也依言答道:“垂絲海棠。”
“哪來的?”
“他人所贈。”
“哦……”來人也就是阿棄故意拖長了聲調,賊賊道,“小郎君,這是……”
花錯見不得他這幅三五不着調,沒個正經的樣子,便截道:“你專門在此等我?何事?”
“啊!不是你讓我等你的?就剛才,窗口……”阿棄往名利壁的方向撇了撇嘴,帶點不滿地道,“不是你說讓我等你嗎?”
花錯恍然,而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問道:“是嗎?”
“不,不是嗎?”阿棄呆了一陣,而後摸了摸鼻子,索性一把拉住花錯的手臂,無賴道,“那不管,我都等了你那麼長時間,原本都跟朋友約好了去雲堤煙市的,現在,你得陪我!”
“……夜市?”花錯提起的腳步一頓,然後側了臉看他,又瞥一眼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那是什麼地方?你為何要去?”
“是煙市,雲堤煙市,當然你也可以說是夜市……”阿棄急走兩步,和花錯并肩而立,然後露出一副了然的笑容來,透着點猥瑣,“我都打聽好了,那可是個好地方!”
“我朝不是允許随街設坊嗎?自廢除夜禁後,時日一久,在這些街、坊之間慢慢的就形成了一種市,長達數坊,專門賣各地客旅寄售的貨物。而這個市因為不同的時間,又可分為曉市、日市以及夜市。這其中,又以夜市最為喧鬧繁榮,往往通宵不絕。”阿棄興緻勃勃,一對長眉又挑了起來,神神秘秘道,“就以這蘇城宣德街來說,雲堤煙市‘三更盡,五更複開張,說不盡的奇麗,數不完的雅趣’。所以說,這南邊不夜天啊,比起北方,比如說我們興慶府的平康坊,多的何止一份紙醉金迷啊。”阿棄摸着下唇啧啧有聲,末了,還裝模作樣吟了兩句詩,“狀京城市肆車馬,寶馬雕車香滿路。”
花錯輕咳一聲,忍不住提醒道:“這是兩首詩。”
“我……我知道啊!”阿棄讪讪道,“我就是有感而發,抒發抒發情緒。”而後他神情有點别樣,像是在埋怨對方不解風情般,幽幽道,“花小郎君容貌俊雅不凡,還文采斐然,才情卓著。難怪這歸去來兮最難進的名利壁,小郎君都來去自如,毫無阻滞……”
“據說這名利壁的掌櫃梅少虞啊,可是個出了名的大美人,最愛風流少年郎。”說完,意味不明地緊了緊抓着花錯手臂的手。
“你想說什麼?”
“我說……”阿棄看花錯面無表情,但眉宇間隐有不耐之意,便看着他漂亮的讓人心悸的雙眼,有點悻悻然地清清嗓子,道:“這雲堤煙市為何叫煙市,不叫夜市,要從大唐說起。話說大唐,有一位雲姓官員在蘇城任刺史之時,修築了東起阊門西至虎丘的山塘河堤,用以束水排灌,後人稱之為‘雲公堤’也叫‘雲堤’。原先呢,那邊的市也随大流,叫雲堤早市和雲堤夜市。但因雲堤附近植有大量的銀杏,香樟,紅楓……反正就好多好多樹,一到夜晚,雲堤就會起好大好大的霧,所以就有了個雲堤煙市的雅号。”
“我跟你說,那地方可了不得,隻要我大宋朝有的,那地方都有。比如說我看小娘子好,好像行動不便……”阿棄撇了眼花錯,小心翼翼道,“你每次帶着她,應該也挺不方便的,那邊就有适合小娘子出行的輪椅。”而後,他雙眼溢滿熱切期待,“怎麼樣,去不去?”
花錯垂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對方依然緊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擡頭,柔黃燈光,瑩瑩澄澄照着阿棄須發戟張的臉。一陣異樣沉默後,花錯别過臉去,不願再看。
阿棄看他沒有拒絕,眼神像雲矜棹影開般亮了起來,立馬打蛇随棍上,抓着他手臂微微一晃:“一起去吧。”
語意裡有種不動聲色的知情識趣。
花錯緊抿着唇角,略點點頭:“好。”
“得嘞,花小爺,這邊,咱這邊走。”
“等等。”
“咋啦?”
“帶上得寶兒。”
“得寶兒?”阿棄的神情有點懵,“那是誰?”
“……舍妹。”
“……哦,哈哈哈哈,原來是花小娘子啊……”阿棄哈哈哈大笑,也不見尴尬,就單手推着花錯道,“那趕緊的趕緊的……”
花錯被他推着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這是從哪兒來呢?打扮的跟個花孔雀似的。”
“别提了……”一說起這個,阿棄瞬間火起,“西樓那邊新來了倆淸倌兒,今晚争标宴,就是競價開/苞!我和趙兄、秋兄特意過去尋樂子,誰知竟有個狗屁規矩,什麼衣衫不整着嚴禁入内!”阿棄憤憤不平,怒罵道,“老子是沒穿衣服還是沒穿褲子,怎麼就衣衫不整了?大爺的!老子走南闖北還沒受過這鳥氣,我當場就想砸了它場子。誰知那個什麼大管家……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跟他八字相沖……”
“衣服,他送你的?”
“哪能啊!你看那小白臉眉高眼低的樣子,估計也就花小爺這般氣質無雙之人,才入的他眼。”說到這,阿棄眉毛一挑,用肘部碰了碰花錯,擠眉弄眼地道,“這衣服是自在盟的顔三小姐送的,她感謝我為她仗義執言,還敢為她打生死戰!怎麼樣,不錯吧?”
花錯眄向阿棄,見他兀自得意,眉飛色舞,隔着滿絡胡髭都能看到那翹起的嘴角,不由調侃了一句;“玉鈎欄,金縷枕,最難消受美人恩。”
“哈哈哈哈,桃花豔遇,多少人求都求不到,老子難不成還要推了不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阿棄眉開眼笑調笑幾句,忽轉了話題,“對了,花小爺是不是也因為長夜漫漫,想找個溫軟可人的娘子伺候着?那你應該去西樓啊,跑到這南樓做啥?”
花錯一聽,神情倏忽冷了下去。那一雙黑白分明,咫尺生春的眼向阿棄一瞟,滿滿的全是譏诮:“兄台對我,還真是有心了……”
“豈止有心,我這條命都是小郎君的。我昨天不是說了嘛,為了報答小郎君的救命之恩,洗衣疊被,鞍前馬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我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言出必行!”說到這裡,他偷觑了一眼花錯,吞了口唾液,眼色有點不安起來,“花小爺你該不會嫌棄我吧?”
花錯:“……”
他是真嫌棄,特别是阿棄擠在他身邊各種做張做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