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他單手托着托盤,踩着輕盈鎮定、一絲不亂的步伐走到一張完好的桌子前,放下托盤,擺好碗筷。
他說:“過來吃。”
聲音一如既往,清冽,如冰敲擊環佩。
花錯側身斜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聞言便也将刀随意一扔,走過他身側時冷不丁冒出一句:“顔夷簡有一句話說的很對。”
“哦?什麼?”
“沈大管家真是好大排場!”
沈踏香一向表情不多的臉上出現一陣迷茫的神情,仿佛在回憶顔夷簡是誰,又放佛在品味這句話的對錯,楊花随風而飛,他抛下一切疑惑,垂下眉眼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件事情。”
“你說。”
“江湖傳言,你被人下了人蠱。”
“那你應該親自動手。”花錯推了花佳人在桌旁坐下,拿起木湯勺攪了攪面前的馉饳兒,皮薄餡多,上面浮着青翠的蔥花和曬幹的蝦皮,看着讓人食欲大動,但花錯隻是攪了攪,就把湯勺放下了,然後淡淡道,“你這幾個手下可不夠看。”
沈踏香擺了擺手讓一骷髅退下,臉上微帶點笑容道:“此番看來,花大俠是有仇當場就報了。”
然後他走至花佳人身前,上身微傾。
沈踏香道:“花小娘子。”
花佳人道:“沈大管家。”
沈踏香道:“得寶兒。”
花佳人道:“沈大哥。”
風動。
霧也散了一點。
風裡一池楊柳,月邊滿樹梨花。
十分芳景,十分春意。
花佳人坐在椅子上,頭微仰起,露出因姿勢而顯得格外俏麗和倔強的秀颌,似笑非笑。
沈踏香俯首傾身跟她說話,背着月光和垂柳,星眼俊,唇角彎,天容雲意,蓮開迎風,他笑道:“嘗嘗你沈大哥的手藝,可有退步?”
花佳人霎了霎眼,臉上才終于出現一種相逢歡意,依言吃了一口。
“别吃!”
“唔!!!”花佳人嘴裡含着一口馉饳兒,吃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後視死如歸般咽下,眼淚都被逼了出來,她恨恨道,“沈略!你又把糖當鹽……還有,你又騙我!”
“誰讓你還那麼饞,看到馉饳兒就不要命,你阿兄都來不及阻止你!”
花佳人一張俏臉氣得通紅。
“好了,别生氣了。”沈踏香眼裡笑意濃郁,如一池秋水碎了滿天繁星,别是風光。但他向來内斂,笑意如子夜韋陀,一綻即散。他從身後拿出一鑲包銀質鎏金花邊的木匣,道:“阿兄送你的。”
匣子還沒遞給花佳人,就被花錯一把攔住了。
“怎麼,幾年不見,我想給得寶兒送本醫書都不行了?”沈踏香眼裡、臉上笑意全部淡了下去,冷笑道,“花退思,我和你話不投機,分道揚镳。但當年,得寶兒幫我解過毒,療過傷,她對我可有活命之恩。如今久别重逢,我送她一套她想要的醫書,你也要攔嗎?”
花錯蹙眉道:“沈略,你當知道,我不過……”
“多謝沈大哥!”花佳人不等花錯說完,已一把接過沈踏香遞來的匣子,她盈盈一笑,問道,“這次又找了什麼好書?”
手繞過桌角,觸了觸花錯的衣袖。
“《缙雲師道五髒圖》。”
花佳人正準備打開鎏金花鎖的手一頓,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缙雲師道五髒圖》?”
沈踏香颔首。
“是由前朝杏林國手,尚藥院奉禦韓師道解剖了百具屍體,然後由圖畫院待诏,有宮廷‘畫魔真仙’之稱的高燼繪成圖譜的《缙雲師道五髒圖》?”
沈踏香繼續颔首。
“沈大哥你太好了!”花佳人雙眼立即似燒着了一般亮了起來,奮奮然正準備再次打開鎏金花鎖,卻又一次被花錯攔住。
“《缙雲師道五髒圖》自成冊以來,因醫官局和太醫院‘重道輕器’,認為此書不過耳目奇異玩好之物,一直未被認可,随意将之收在保和殿中,你是如何獲得的?”
“你猜。”
“沈踏香!”花錯怫然不悅,但依然望定了他,以一種近乎逼視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元祐八年,官家親政,章惇被起用為相,權柄炙手可熱。章惇有一兒子,名圭璧,知翰林醫官副使。此人智能天縱,性情堅毅,對醫術有近乎狂熱的追求。以章家如今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般的恩寵,此書應早被章圭璧收入囊中,如今卻出現在這裡。”花錯頓了一頓,目光銳利,語意也難得刻薄,“沈略,你是又幫你的章相鏟除了哪些異己,還是幫你的蔡尚書絕了誰家門戶,才能得如此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