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這跟樓挽風和薛芥又有什麼關系?”
花錯道:“我曾聽人提起過,刑部錢刑總下面,有兩位侍郎,四位郎中,還有一個神捕錢無悶。這幾位中,隻有薛芥和錢無悶是和江湖有諸般牽扯的。這兩人在刑部互相牽制,鬥的你死我活。錢無悶的後面是錢刑總,手下還有那麼多能人,那薛芥呢?他一屆布衣出身,寒門士子,無權無勢之下居然還能和世家子弟鬥的有來有回,他依仗的是什麼呢。”
“再加上,當日我從遞炤山下來時,蕭晚歸可沒受傷。”
“你認為是他們二人傷了蕭晚歸?”
“我隻是在想,遞炤山上,有誰能傷得了她。樓挽風,第五,慕容,薛芥,自在盟顔戟、顔夷簡,眠花宮的李若書、殷小刀、段枕眠……”花錯踱步到船頭,把當時在場的人挨個報了一遍,“無右樓和自在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樓挽風是為了樓挽煙的事才上遞炤山,他和那些前去祝賀的人一樣,應當不想節外生枝。眠花宮因宮戬叛變,實力大大折損,也就和無右樓打個不相上下。隻有薛芥,他說他是因為唐門金風玉露失竊一案而來,而溫南荇正是死于‘金風玉露’,所以薛芥和蕭晚歸真的沒關系嗎?若是有關系,真的是他打傷了蕭晚歸?他又為何打傷蕭晚歸?”
“你少算了一個人。”
“哦?”
沈踏香淡淡道:“九天攬星,玄衣溫侯,溫卻邪。”
“不是他。”
“怎麼?”
花錯冷笑:“以他的性格,若是出手,應當是直接殺了。”
沈踏香的疑惑全都寫在了臉上:“你和他很熟?”
“算不上。”花錯略過‘人蠱’的部分,把忘川歸意林的事情略微講了一遍,然後踱步到船頭,去看那柳梢新月,遠水長山,“我跟他雖然相處短暫,但此人武功極高,性格自傲又陰晴不定,做事不擇手段,為人處事毫無底線,最主要,他嫌麻煩。若他遇到蕭晚歸,以無右樓現在對眠花宮的觊觎,他應當會直接殺了。”
夜有飛凫,任東西南北,來去匆匆。
春風又起。
沈踏香從後側望着眼前的青年,依然眉眼如畫,咫尺生春;依然一身俏,十分俊;依然言笑從容,不畏浮名拘縛。幾年荏苒,他變化不多,仿佛雪夜東皇小樓時初見,他輕裘緩帶,綠鬓朱顔,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在看着一幅畫。
沈踏香記得被兄長送到捕快營後,他一直很孤獨。
京師捕快營的子弟和潛火鋪一樣,絕大部分來自東京‘三衙’,即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三衙’為官家親軍,戰力亦為軍中翹楚。能進入這‘三衙’的兵士,除了要求昂藏八尺、琵琶腿、車軸身之外,其身價背景也是非富即貴。‘三衙’每年都會進行定期和不定期的篩選,骁勇者升,怯懦者去。而這些升了的兵士,部分繼續留任,部分轉入潛火鋪和捕快營。這也導緻這些有着袍澤之誼的捕快營兵士,很容易抱團。加上他們各個身份貴重,背後家族、姻親、黨争枝蔓頗深,而彼時的沈踏香不過一剛踏入江湖的草莽小子,暗中走了見不得人的野路子才得以進入捕快營,他所受到的排擠、歧視和挑釁可想而知。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喜歡上了看畫。
隻要沒有訓練沒有任務的時候,他就會躲起來看畫,從日月星辰到山川水火,再到魚蟲花鳥。從宮殿建築到歲時節日,再到巫風淫祠……各式各樣的畫,往往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通宵達旦。他每看一幅畫,那靜中光景,便像一次孤燈隻硯,獨赴蓬萊的羁旅。
久而久之,畫成了他唯一的陪伴。
可是他隻能看畫,卻畫不成畫。
他心有溝壑萬千,落筆時卻永遠沒有章法。
他想畫山川水火,道法自然;他想畫魚蟲花鳥,傳神逼肖。
他一會覺得《莊子》的‘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道出了以物形傳人意的書畫境界,一會又覺得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才真正體現書畫物我交融的無窮意境。
他所思越多,越感天地無盡。
落筆越多,風韻、氣韻越像走火入魔。
風骨、氣骨神形俱滅。
所以,他最後畫出來的畫,賦色達不到協調熨貼,物象達不到不似而似,線條僵硬,構圖雜亂,聚不能成形,散不能成性。既無法寫意,又無法寫生。
他心境出了問題。
畫畫,無法成功。
武功,亦無法精進。
而在捕快營這麼個處處是危機,又處處是生機的地方,功夫不精不僅意味着遇到的危機會更多,也意味着對别人有可能是生機,對自己則可能是另一種危機,甚至讓自己成為一個危機。
沈踏香體會到自己成了一個危機,卻成為他人的生機、轉機、契機時,是在東皇小樓的抓捕任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