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強盜劫殺案,京東路提點刑獄司檢法官潘知恩任滿,乘客舟回京述職,經甯陵時,全家五十三口皆慘遭強盜所害,賊人還很張狂的在客艙留了題記。官家震怒,欽點捕快營東上鋪一至三隊,限時一月,将罪犯抓捕歸案。
京師捕快營的兵士來自禁軍‘三衙’,但上升到捕快營之後,就如皇城司探事司一般,直隸官家。其按東、南、西、北四方設監界,共八百人。每界又分上、中、下三鋪,一鋪約六十人,每鋪又分六隊,每隊十人。這十人,設隊頭一人,捕快九人。平日裡,以隊為單位進行活動。但和于京師偵探流言蜚語與圖謀不軌的皇城司探事司不同,捕快營除了刺探、偵查、卧底、情報外,還負責案發後疑犯、罪犯的阻擊、抓捕。當然小偷小摸的案子,是不需要出動捕快營的。而能用到他們的,一般不是滅門屠戶的大案,就是事涉朝中大臣的要案。
往往大案要案,危險也會更大。
潘知恩一案案發後,沈踏香所在的東上三隊,接到的任務就是緝拿在逃首犯,人稱‘翻江龍’和‘過江蛟’的朱大珂、朱小珂兄弟。而當時的隊頭在得到朱氏兄弟出現在東皇小樓的情報後,一番合計,決意讓沈踏香化身酒肆夥計,身入虎穴,刺探情報。
作為一個不合群的捕快,沈踏香沒得選,他一個人獨上小樓。作為一個武藝不精的兵士,他也沒有支援,像走一段迢迢的獨行道。而最要命的,他除了刺探情報之外,他還需要把情報送出去,供他的同伴分析、判斷和決策。
這種孤身刺探情報的任務,隊裡每一個隊員都經曆過,沈踏香當然也不是初次。但可惜的是,他那時,心境已瀕臨崩潰,所以不可避免地,他從踏入東皇小樓那一刻起,渾身上下都是漏洞。
他的膚色過白,身姿過挺,容色過盛。
他外露的皮膚過于細膩,他粗布藍衫下的内衣過于絲滑,他的指甲修剪得過于幹淨,他身上的味道過于清爽,甚至連手指虎口的繭子,都像在指證嘲笑他這個漏洞。
朱大珂掐着沈踏香的脖子将他舉出窗外時,還笑呵呵地問他,小捕爺,不乖乖縮在你們捕樓裡,給你們的大捕頭提壺送菜,插科打诨,怎地跑來爺爺面前賣弄風騷?不過看你這膚發腰步,你們大捕頭可是調治的不錯,你這要是登台開場,可不得……
就在他诨話越說心情越愉悅之際,與東皇小樓隔街而望的一家茶肆,突然射出一支弩箭,穿透沈踏香頭上的黑色頭巾,射入朱大珂的脖子,兀自激顫。
弩箭很小,漆黑,無雕飾,三棱箭镞,箭尾寫有‘東上三三’。
沈踏香跌下樓的時候,肩膀還被踩了一腳,正是發出剛才那一箭的,編号東上三三的他的隊友。那時候,他突然想明白了幾件事。
——他們小隊的慶功宴上,不會有人會記得給他灑一杯冷酒了。
——他到底辜負了自家兄長。
——他那麼多畫……那麼多畫……居然回憶不起任何一幅的全貌!
——畫,于他,終究隻是逃避的借口。逃避兄長口中的責任、義務、道義、使命、夢想、雄心;逃避别離、恐懼、怨怼、排擠、孤立、争鬥……逃避這個讓他隻感到痛苦,從沒給過他公平,也沒給過他選擇機會的人世。
——他逃避自己!
可偏偏,他墜落的身形卻停止了。
他看到一個少年,輕裘緩帶,綠鬓朱顔,雌雄莫辨。手上一杆長槍,九尺來長,通身漆黑,上挑紅纓如血,殺人如切菜。
少年在風雷迸發的一槍後,長槍一搠,穿過他的腋下,将他釘在了東皇小樓上。
離地不足三寸。
沈踏香便這樣挂在槍上,看着這個風骨盈盈如小神仙,又殺意驚人,殺氣閉空的少年,于三五招間,解決了身邊的危機,然後一步一攬月,一步一驚心地走向他,于風扉不定,寒馥逼人之際,意淡言疏地問了他一句:我救你一命,你幫我個忙可好?
鬼迷心竅的,他居然說好啊!
這之後,他沒問他為何墜樓,他也沒問他殺的何人。
他們明明是初見,配合起殺人放火,卻心有默契,仿若多年老友。
——花錯替他清掃了任務的一切障礙,包括準備拿他當升官契機的東上三三。
——他用一把火遮掩了花錯所有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