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看到了花錯的槍。
“阿兄,那不是你的槍嗎?不是丢在了秦家崖子嗎?你還特意給李大哥去了信,請他幫你找回呢,怎麼會在這裡?”
花錯走進幾步,細看靜靜置于桌上的長槍。
槍還是老樣子,精鋼寒鐵鍛造,九尺來長,通身漆黑。
冰冷而霸道。
陪伴了他十幾個春秋,幾度生死,千山萬水,天上人間都踏遍的,他的龍吟槍。
都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他卻一朝不慎,将這陪他闖華堂,殺世仇,陪他鬥酒酹江,陪他閑倚歌扇的老夥計一丢就是數月之久。如今還是靠着他人之手才将将尋回,今夕何年,故人相見,這久别重逢的感覺,讓他忽然有點無所起的感動。
他手指搭上槍身,輕輕撫過,居然感受到一絲餘溫,像揮别餘霞孤雁的夕照後帶上的溫度,更像他人宿翠偎紅後殘留的體溫……等他手指撫上槍尖,陡然發現那上挑的紅纓被編了幾根小辮子,但又明顯不像女娘的手筆,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
花錯的感動唰一下消失了。
他視線移開,落在桌上另一角,那有人用幾顆花生,拼了一個‘花’字。
花錯随手捏起一顆花生,單手??開,出人意料的,外殼完好的情況下裡面的花生粒居然直接成了粉末。
“啊……”花佳人小小的驚訝了一下,“此人功力可謂高深。”
花錯垂眼,然後他攤開另一隻手,掌心也躺着一顆花生。他再用力一??,果然和前一顆一樣,裡面的花生粒也早已碎成粉末。
“阿兄,這是?”
“那人就是用這花生打斷了剛才的‘布牌’。”花錯邊說邊把手上花生殼往桌上一丢,順便拍了拍手,然後又饒有興味地看向桌上的兩個包銀黑釉葫蘆瓶,一個瓶口半開,香氣氤氲,酒味清冽。
江山第一。
他拿起葫蘆瓶一看,瓶底果然刻有‘赤睛白澤’紋樣的徽号。
花錯冷哂一句:“這裝神弄鬼的毛病真是一脈相承。”
“阿兄,這又是……”
花錯将葫蘆瓶放回桌子,面上顯出一絲譏诮神态:“藏頭露尾,不用理他。憋不住了,自然會跳出來。”
“……哦。”花佳人四處看看,見沒什麼特别,便想離開了,遂問道,“阿兄,那咱們還去廟市嗎?”
“去啊。”花錯将槍一分為二,斜插入花佳人輪椅的後方布袋,然後邊推着往外走邊道,“你剛才不是跟瞻雲樓的掌櫃打聽清楚了嗎?這個廟市每月朔望才開,還會有戲班獻藝,舞龍舞獅,煙花表演,要是不去,你今晚估計都要睡不着了吧。”
“阿兄真好!”花佳人俏生生誇了一句,然後一指桌上的葫蘆瓶,“那這個?”
花錯擡眼看向陪在一側,身圓,臉圓,眼圓,甚至連臉上的麻子和酒窩都很圓潤讨喜,一團和氣但悶聲不響做壁上花的青年掌櫃,漫聲道:“煩請掌櫃轉告你東家,無功不受祿,花某就不愧領了。”
青年掌櫃讪笑道:“小郎君這說的什麼話,小的東家可沒有這位爺那麼大譜。”
“掌櫃何必自謙。”花錯聽了卻道,“我本以為,歸去來兮用銀制酒具招待賓客已經夠奢華了,倒不知,這小小的臯塗鎮上一家不打眼的酒肆,供客人使用的食器居然是釉色如玉,通透如水,成套的汝窯天青釉瓷。”
“還有這一枚值一千的蛤蜊,隻取土步魚兩腮做成的土步辣羹,淮白糟魚,??石首魚……這些東西,光有銀子可不夠吧?”
“小郎君見笑了。”青年掌櫃不笑了,他深吸一口氣,有點愁眉苦臉地問道,“主子臨走前,特意囑托小的,說錯認水過于清淡,不若江山第一香出盎外,清冽甘醇。所以望小郎君務必收下,如若不然……”
花佳人突然問道:“你說這是江山第一?”
“回小娘子,正是那把天醇、瓊腴都給比了下去,飲之如梨汁蜜漿,可除百病,潤肺好容色的江山第一。”
“是他嗎?”花佳人扭頭向花錯問道,見對方點點頭,才微咿一聲,剛因可以去秋水街廟市閑逛而起的雀躍心情,一下子便散了。她面色沉了下來,嘟囔道,“陰魂不散,可真糟心啊!”
掌櫃的趕緊澄清:“小娘子,我家主子就是,就是……”他偷偷瞄一眼花錯,見對方神色自若,甚至還用一種别樣清澈的眼色看着自己,越發赧然,“他說……他說……”期艾了半響,見花錯開始臉有不耐,才心一橫,眼一閉,昂首挺胸,字字铿锵道,“美酒一杯留客宴,拈花摘葉情無限。争奈世人多聚散。頻祝願。如膠似漆長相見。”
“……”
花錯一時無言。
倒是平日裡玉淨花明,脾氣爛漫可人的花佳人,此時粉臉含霜,一轉顔間似帶上了森然殺意:“阿兄,他改大宴公的詞,還改得那麼上不了台面!簡直太可恨了!”
這個問題,剛從胡不歸酒肆離開的幾人中,也有人問了。
“侯爺,你剛才給高和氣留的詞……”
邊上一個器宇軒昂,面蓄美髯的中年人一把扯住他手腕,頭搖地都似帶了殘影。
前面戴着帷帽的溫卻邪一路優哉遊哉,也不管幾人眉眼官司,聞言閑閑淡淡道:“想問就問。”
被同僚打眼色截了話頭的段枕眠硬生生轉移話題:“我就是想問,您和四翁樓的東家有仇嗎?要不要屬下……”
“怎麼這麼說?”
“沒仇你幹嘛把人家的‘布牌’打斷,要不是花錯眼疾手快,還差點傷到花家小娘子。”
“……你知道四翁樓的東家是誰嗎?”
段枕眠不禁好奇問道:“據說是‘黑白相’生老病死那幾個老東西?”
“若真是他們,你有辦法?”
段枕眠十分光棍:“那沒有!”
“接生婆,老頭子,病大夫,死不了,黑白相五相之四……”溫卻邪一指彈在段枕眠腦門上,而後如覺來怊怅般語音倦然道,“有仇倒也談不上,隻是高和氣每次都找十三哭訴,說錯認水如何受人追捧,胡不歸如何被搶了多少多少生意,每次他一哭訴,十三就寫信跟本侯要江山第一。平日裡那麼寡言少語的一個人,一寫起信來,少則千字,多則萬字。本侯實在煩不勝煩!”
段枕眠張了張嘴,又一次硬生生轉了話題:“不過侯爺,這個花錯,剛才露的那一手,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他身邊面蓄美髯的中年人言墨意赅吐出兩個字:“蕭三。”
“哦,對!就是蕭家的一夜晴川。”一語驚醒夢中人,但段枕眠剛贊同一句,又立馬搖頭道,“可是好像又比蕭晚歸的‘一夜晴川’更輕靈,奇怪……”
“是更接近李王府的‘閑庭信步’才對。”
“閑庭信步?那不是……”
“所以,漠北那邊查到那人的蹤迹了沒有?”
面蓄美髯的中年人回道:“禀侯爺,段香主派了朱一人親自帶人過去,相信不日就會有消息傳回來。”
“焦二。”溫卻邪停下腳步,轉身對着面蓄美髯的中年人淡淡道,“言追死後,宮戬就從江陵失蹤了,你猜他躲去了哪裡?”
焦二郎道:“繡衣使封了江陵南西北三個出城口,他除了東行,沒地方可去。”
段枕眠怒聲道:“那老匹夫,居然敢炸九重殿,等把人抓到了,定讓李若書好好整治整治他。”
溫卻邪道:“他若不炸了九重殿,憑蕭晚歸帶的那幾個人,就能把他救出遞炤山。那到時候有麻煩的就不是宮戬,而是你爹了。”
段枕眠何等聰慧,立即道:“侯爺,我爹雖然迂腐,但他對宮裡可是忠心不二的。”
“我要一個對眠花宮忠心不二的人做什麼?”溫卻邪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供起來嗎?”
段枕眠一愕,忙跪下請罪道:“屬下失言。”
“起來吧。”溫卻邪背負起雙手,轉身繼續往前走道,“焦二,你傳書朱大 ,三月之期,若是本侯還得不到那人的蹤迹,提頭來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