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青年吓了一跳。
立即捂住嘴巴往二樓看去,見阿棄正似笑非笑地看過來,像是被鞭炮炸起又像是腳下踩了器械一樣直彈了起來,二話不說向客店門口沖了過去。
“……”阿棄眉目一聳,眼角瞥處,他人影早就不見了。
朱掌櫃尬聲描補道:“富家小子酒瘾犯了,等不及,那個家去了,那個失了禮節,客官叫笑了,見笑了。”
阿棄遙遙瞥了一眼越說越心虛的朱掌櫃,就視若無睹地移開了視線。打賞了一錠銀子給指揮人搬完酒的小三兒,揮手讓人退下後,才敲了敲身後一間客舍,約莫等了半盞茶時間,才聽到‘吱嘎’一聲,房門被打開了。
一個玉淨花明,雪妒柳醒的少女,坐在特制的輪椅上,目光落在門口的阿棄身上。
——這個很懂得讨花錯歡心,也确實讨得了花錯歡心的人。
——這個對花錯别有用心、另有所圖得光明正大的人。
——這個剛離開時指天賭咒說會護好花錯的人。
花佳人笑了。
她有一雙和花錯很像又不那麼像的眼睛。
說像,是因為她和花錯一樣,笑起來時,暖懶明亮,百般相宜。不笑時,映雪銜霜,冷然侵人。
說不像,是因為哪怕她笑的和花錯一樣,眼底浮花,那也是照雪梅花,更幽姿清絕。
一如此時。
她笑得冷豔豔地問道:“阿棄,我阿兄他可是遇到了什麼人?”
“聽說是遇到了眠花宮的殷小刀和李若書。”阿棄瞟了屋内一眼,又睇了門口的花佳人一眼,神情雖輕浮但眼有憂戚,很有感情。和剛才站在欄杆旁時的冷然、邪妄,視他人為蝼蟻完全兩樣,他忍不住問道,“得寶兒,你阿兄怎麼樣了?”
花佳人冷眼瞄着阿棄三分表現成十分的焦慮,沉吟片刻道,“等過了今晚再說吧。”
“那這酒……”
“搬進來吧。”花佳人點點頭,往左側讓出一條道來,語帶遺憾道,“可惜用這酒來解毒,始終治标不治本。”
阿棄一邊搬酒,一邊敷衍道:“用酒解毒,倒也新奇……是搬到後面浴室嗎?”
——瞻雲樓是一家普通客邸,二樓最尾的亥字房是公共沐洗處,分男女兩邊,日常可供數人同浴。而花佳人所在的客舍是該處唯一帶有獨立浴間的,裡面備置有浴桶浴盆、冷熱提桶、溺器、桶架、以及肥皂團、牙粉、刷牙子等沐具。浴桶底部還裝有竹笕,本末相續,用以注水排水,相當便利。
“不必啦。”花佳人擋在浴門前,用眼神示意,“就放這兒吧。”
阿棄看一眼半敞的浴門,内裡寂靜無聲,仿佛沒有活物一般。他小心翼翼地搬動着門口的酒壇子,好似這其中裝的不是酒,而是誰人在年光暗換中,即将玉減香消的生命。
等酒壇子被整整齊齊碼在浴門旁後,他才意味不明問道:“得寶兒,你阿兄身上,真的是人蠱?”
花佳人閑緒冷眼,看盡他忙碌又克制的人情物态,此時突然從随身繡囊中掏出一小球,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阿棄扭頭,小呆了一陣,訝然道:“這不是‘奇貨居’的鬼工球嗎?”
“是啊,阿兄覺得我喜歡,特意買的。”花佳人手指勾着小球,眼底浮緒萬千,幽幽道,“其實是他自己喜歡呢。”
“……你知道鬼工球最早是怎麼來的嗎?”
阿棄報以疑惑的眼神,搖了搖頭。
“它來自一個茅山道士。”花佳人晃了晃手,看着手中滴溜溜亂轉、似玉似翡、巧奪天工的鬼工球,淡淡道,“算命占卦在我朝十分盛行,傳聞在京師禦街兩旁,有術士三百餘人設肆。這些人号稱精通《周易》:五星深曉,決吉兇福禍如神;三命秘談,斷成敗興衰似見。可各行各業,從業者越多,競争就越大,光這算命占卦就有蔔筮、扶乩、八字、占夢、測字、面相十幾種形式。所以想要在一衆能人中脫穎而出,除了有真本事之外,一個趁手的‘法器’就顯得尤為重要。比如說杯珓、龜殼、上古銅錢……一直到本朝神宗熙甯元年,一個茅山道士偶然發現有匠人能做一種象牙套球,中直通一竅,内車數重,皆可轉動,他靈機一動,讓匠人按照茅山天地人法陣,将人出身時的年月日時和相配的天幹地支,陰陽五行分三層刻入球内,以此來斷人禍福,預測吉兇,一時門庭若市。”
花佳人突然笑起來,笑得别有情緒無數,接着道:“可惜這個茅山道士為人太過自傲自負,遭同行嫉恨,最後被誣以‘濫用術技,有負神明’的惡名。他那禍福分明,占驗如神的蔔卦術則被稱為詭術,世人不得習之。”
“而這個球,最早的名字,就是鬼逑。”
“所以你看,詭術、陣法、幻術、易理、神學,一體同宗……”說到這,花佳人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有點意興闌珊道,“就像醫、蠱、巫、毒,也是一樣。在醫界,自古就有醫出于巫、醫巫同源、巫蠱同宗等說法。而所謂的人蠱,其實也就是一種能讓人暴躁嗜血、好鬥好殺,無法掌控自身情緒的毒,隻要找出毒的種類,所用的劑量,自然就解了。”
“所用的劑量……”阿棄摸了摸下颚的胡髭,好似在咂摸這幾個字的意味,而後露出一點讨好的笑容,“解毒一事,看來我是幫不上忙了。”
花佳人亦純良地道:“今天這些酒已經幫了大忙了。”她神态乖巧恬靜如常,但雙眼迷朦恍惚,顯是困了,“阿棄,不用擔心,今晚就先回去吧。”
“我,我想進去看一眼小爺。”
花佳人突然伸手把住門框,動作之烈,幾乎能聽到指甲刮擦過木頭的倒牙聲:“阿棄,你要不先去沖洗一下,這一身的血腥味。”
“……得寶兒嫌棄我!”
花佳人沒好氣道:“你自己聞不到嗎?”
阿棄聳動鼻尖嗅了嗅自己的衣襟,目光閃爍:“還,還好吧?”
花佳人坦言:“臭!”
阿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