臯塗鎮的瞻雲樓,是一家普通的客棧。
能憩車系馬,暫避風雨,勞神用安。
但也僅此。
樓裡雖然兼營添飯配菜,但也就是些普通的飯粥、面條、餅子、灌漿饅頭,簡易得飽。肉禽蔬菜基本隻有當季的,且限時限量。
當然,樓裡也零拆散賣一二碗酒。
一種連名字也沒有,但每兩隻須大錢七文,入口辛辣異常,但配上血髒、豆腐羹、鳝魚絲或者熬螺蛳又讓人欲罷不能的燒酒。
瞻雲樓日常存酒十來甕,差不多百來斤。這個量平常用來零拆散賣是完全夠了的,但今日……
“咳咳,朱掌櫃,咳咳咳……”門簾‘霍’地一聲掀開,一個塌腰曲身,滿臉病容的青年一邊捶腰捏肩地走入大堂,一邊老練地點菜,“老樣子,一斤燒酒,一碗熬螺蛳,一副血髒,再來半斤白肉胡餅!”
瞻雲樓又矮又胖像個球一樣的朱姓掌櫃,在櫃台前臊眉耷眼地道:“今日無酒,賣光了。”
“吓,咋地可能沒酒了啊?”臉有病容的青年明顯是瞻雲樓的老食客,聞言嘎聲道,“今天是開沽煮酒的日子,是個人都跑老四翁那邊去了,你這酒賣誰了?”
朱掌櫃憂心怔忡地道:“白天入住的一位郎君,被人一身是血的帶了回來,後來那郎君家的小娘子就差人把所有酒都搬樓上去了。”
病恹恹的青年邊咳着邊搭腔道:“可是那個行動不便的小娘子和她兄長?”
“正是哩。”
“你剛才說那人一身是血?難不成小娘子的兄長出了意外?”
朱掌櫃原本一張喜慶和藹财神爺似的胖臉,愣是給皺出了凄風苦雨的味道,他眼睛迅速往樓上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也不知得罪了哪路殺神,被抱回來時,滿身的血,死活難分,可遭老大罪了。”
病青年失聲低呼道:“那麼嚴重?那……怎麼不送醫館啊?”
“我哪知道啊。”
“這可是在你的瞻雲樓,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你小心吃人命官司!”
朱掌櫃明顯被吓住了,但依然心存僥幸道:“應當不至于吧?花小娘子看着都不像……不像很着急的樣子呢。”
“自家兄長都這樣了還不着急?”病青年戒備地四顧一眼,低聲道,“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們壓根就不是兄妹?”
“瞎咧咧啥!”朱掌櫃神色一變,赤急白臉道,“花郎君可緊張他家小娘子,你這話要是被花郎君聽到了,小心……”
“怕啥,你不是說他死活難分了嗎?怎麼可能聽得到。”
“……滾滾滾。”朱掌櫃沒好氣道,“沒酒了,家去。”
“朱掌櫃,有你這樣對老主顧的?小心我跟你東家告你一狀。”病青年嘿聲道,“不過你這沒酒了可咋整?我就好這一口,一天不喝就饞得緊。”
“去老四翁那裡。”朱掌櫃眯縫般的眼睛一睐,“約定成俗,那兒的錯認水,今晚不是半價嗎?”
“你以為我沒去?正排着隊呢,曾老頭子遣人出來說,酒賣光了!”病青年似被激起了怒意,一拍桌子發狠道,“我不管,你今晚若不賣我酒,老子就睡你這了。”
朱掌櫃一巴掌呼青年頭上,用跟他又豬又福氣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激昂語音罵道:“誰老子,你是誰老子?你爹娘還要叫我一聲幺叔呢,你居然在老子面前稱老子?”
“住手!住手……哎喲……”病青年被打的滿頭包,一邊躲,一邊高聲嚷道,“再不停手,咳咳咳,我可要,咳咳,可要還手……啊!”正拉扯嬉鬧着,病青年突然噶着嗓子慘叫一聲,拿雙手捂住嘴巴。
——他不知被什麼給傷了口舌,滿臉血污。
病青年放下雙手一看,滿手鮮血,吓得腳都軟了,牙齒打架似的格格作響,他色厲内荏地大喝一聲:“什,什麼人暗算我?”
站在二樓欄杆旁的青年,眉眼被左近避風燈籠上的一撚冷光,映出冰霜作骨,刀光為容的侵入寒意。此際不知是因為煩躁,還是因為怒意,他居高臨下看過來的眼神,如錦繡天帳中,一念通天徹地,安存千載春秋的神祇俯瞰芸芸衆生:
冷然。
邪妄。
疏頑涼薄,不見一絲溫情。
——是阿棄。
病青年被他如看蝼蟻一般的眼神看地,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全身一陣輕顫,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而後又退一步。
他還下意識讨好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