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雲樓所在的九如街,是臯塗鎮最熱鬧所在。
清晨,不過卯時,曙光微現,就有背馱着各式貨物的毛驢從樓前橐橐而過。與之交相呼應的,是肩挑背負的商販那遍路歌叫;是擔着新鮮菜蔬,菜農那健步如飛的腳步聲;是從五更就響起的,各家油餅店的捍劑翻拍聲;是街尾鷹鹘店的鳴叫聲;是青衣素裹的婦人,拍開朱門兜售胭脂花粉的議價聲;是各家酒正店用以載酒梢桶的兩輪平頭車偶爾路過時,那響徹整條街的辘辘聲……而到了辰時,随着來往行人增多,九如街也愈發熱鬧熙攘了。到處都是各式早飯的叫賣聲,雖然大多賣的,就是最常見的饅頭、包子、面餅、面條、馉饳兒、豆乳、豬羊血羹、湯藥等。
市井的熱鬧,便是這般鳥喧華枝,繁忙而生動。
相形之下,瞻雲樓的熱鬧,則有序很多。
整個大堂燈燭早已熄滅,樓窗兒支開,時樣花盆裡栽的各式奇花開得正豔,櫃台前等着幾批來賣貨的商販,正和又矮又胖像個球一樣的朱掌櫃商讨着房價。幾個小夥計訓練有素的穿插在飯桌間,傳喝的傳喝,上菜的上菜,添茶的添茶,偶爾和食客散耍幾句,逗個樂,也是态度殷勤,極意奉承。臯塗鎮是進出青冥裡最後的市鎮,而瞻雲樓又是鎮上唯一的客店,那些來參加沈莳商兒子周睟禮,又趕不及在日暮前抵達青冥裡的江湖客便陸續宿在樓裡,如今正在大堂用着早膳。有形單影隻的,也有三五成群的,有低聲交談的,也有推杯換盞的,談笑間自有一番跋千裡,涉萬江,滄海揚塵的随性。
花錯緩步下樓時,便是這樣又熱鬧又有序的時候。
一夜過去,他臉色還很蒼白,似乎剛洗沐過,鬓角還微濕,頭發依然紮的随意。但休憩了一晚,舉措間精神尚可。如今穿一身剪裁得體,月白色的窄袖薄衫,衣擺袖口處均繡有纏枝蓮紋案。仔細看去,他行走間袍裾微動,腰腿線條流暢如畫,削玉身姿,輕鴻體态,整個人出落的如江南雪未消時,一竿月裁霜翦的修竹。
光景若畫。
色如春花。
人景兩相宜,真是好景,好色,世間難偶。
堂中甚至為之一靜。
阿棄幾人亦在堂中一角吃飯,感覺到此時異樣氣氛,或擡頭,或扭頭,凝睇向樓梯。
半響,顔夷簡忽而一笑:“這要是個小女娘,真當得上一句‘世間尤物意中人’,可不知要迷倒多少英雄好漢呢。”
“小剪子!”顔戟一聽,臉色微變道,“謹言!花兄弟脾氣可不好!”
顔夷簡笑嘻嘻道:“我脾氣也不好啊。”
顔戟低聲道:“可是你打不過他。”
顔夷簡一噘嘴:“這不有二哥你嗎?”
顔戟正色道:“我也打不過他,你加上我都打不過。”
顔夷簡下颌一揚,語音不快:“二哥,哪有這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阿棄,你來說說!阿棄!”她側首看了看,隻見阿棄用一雙略帶笑意更顯深邃的眼盯住正緩步下樓的人,不知怎的,忽生一念,忍不住剔了剔秀眉問道,“很好看嗎?”
“三小姐,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
“什麼?”
“确實能迷倒不少人。”
他語音剛落,花錯已行到桌旁,微一颔首正準備繼續往外走去,阿棄一把拉住他手臂,不滿道:“傷好了?就到處亂跑?”
“……去小小飯莊。”
“去那兒做什麼?”
花錯還沒回答,一旁顔夷簡已忍不住笑開了,笑聲明媚而清快:“花家哥哥還挑嘴?”
花錯看着她笑靥,也似有了一點笑意:“之前這裡的朱掌櫃曾推薦,說小小飯莊的莊主會做一種荼糜粥,享譽江甯府。之前我就答應了得寶兒,要帶她去嘗嘗。”說到這裡,他慢慢眨了眨眼,雙瞳純真像帶了稚氣,眼珠又黑又亮,一如溶漾進澄虛碧水中那一抹豔光,很是招人。他形容真摯,話也問得坦率,“三小姐想嘗嘗嗎?”
顔夷簡聽得内心一熱,面上躍躍欲試:“你帶我去?”
“小剪子,别鬧了。”顔戟聽得沒好氣,适時打斷了倆人的對話,用下颌沖桌上點了點,“花兄,你看那是什麼?”
桌上有些當地常見的早膳:豆花、包子、煎餃、油酥餅兒、糖糕、卷切糕,還有黃魚、醬瓜、拌雞絲、菜藕等小菜,一角還放着一個考究的朱漆硬木食盒,盒蓋半開。花錯看清裡面的物事後,微噫了一聲。
“噫什麼噫,這是我一早讓小小飯莊送過來的,還不坐下吃。”阿棄鼻尖蕩過一陣似有若無的,那帶了一點清洌皂香和疏薄酒香的味道,心中喟歎一聲長身而起,一手按住花錯肩膀,語調略為高揚,“這個粥要荼蘼花剛開時,将花和花上朝露一起入炊……等你這個時間過去,花上朝露早沒了,哪還有粥。”
顔戟忍不住道:“如此說來,這粥之所以那麼軟爛香糯,沁香撲鼻,粥色如花,秘密都在這花和花上朝露?”
顔夷簡接着問道:“這不該是人家的不傳之秘嗎?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有錢能使鬼推磨。”阿棄臉有得色,向花錯啟齒笑道,“得寶兒那邊我早讓小七兒送上去了。”
花錯落座的身形一頓:“小七兒?”
阿棄指尖上的勁道略為一重:“就這樓另一個小夥計,小三兒的弟弟。你趕緊坐下吃啊,趁熱!”又咕哝一句,“好不容易才讓那老鬼答應送過來的呢!”
“那就卻之不恭了。”花錯輕哦一聲,順勢坐下,正準備給自己倒杯茶,鼻端已聞到一股清雅香味,便也順手接過阿棄遞過來的茶盞,喝之前随口問了一句,“剛才說什麼迷倒不少人?”
阿棄忙道:“沒什麼!”
顔夷簡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狡狡地笑起來,臉上充滿了興味和調侃:“阿棄說花家哥哥你若是個女子,可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
阿棄忙否認:“我沒說!”
花錯聽了,側首看一眼阿棄,忽又正臉凝視住顔夷簡,不疾不徐道:“三小姐就算穿着這身男裝,亦風姿綽約,很讨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