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覺得很好笑,王芬放下針線,捧起未完成的繡品細細觀看。
就算父親母親和哥哥都在,想必也會驚訝自己之改變。他們會說什麼呢?說,啊——幸虧當日把你趕出家門啦!
晚上還是依照慣例,跟之前一樣,盛一盤葷菜一盤素菜。葷菜是炖得筷子一戳就散開的肉塊,兩分瘦八分肥,澆紅燒湯汁,不鹹不辣,既有味還軟爛,最适合老人。
素菜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基本是家裡和菜場剩啥吃啥,一般就是最便宜的小青菜。
各自埋頭扒飯時,老太婆又開始吵鬧。
“天天吃這個肥膩膩的我都厭煩了。你能不能做點兒對我好的東西啊?”一筷子戳中肉塊,又左右叉開點評起來。老太婆扯着嗓子滔滔不絕,滿臉都是不耐煩。“這種肥肉拿來煉油多好?你可真是會糟踐東西呢。這麼不會過日子,難怪給你找的婆家都跑了!”
“婆婆,對不起,您别生氣。”王芬不疾不徐道,手拿起桌邊的三個小碟子給貓裝食。“那我明天給你炖點兒湯行嗎?放心,都是清淡食材,不會膩了。”
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平靜,老太婆也是一怔,指了指盤裡不成型的肉道:“那這個呢?”
“婆婆吃不完,就拿去煉油吧。”王芬道。
“死丫頭,你就給我吃這些?想拖垮我是不是!”老太婆一聽就怒了。
王芬莞爾一笑,把葷菜推向老太婆碗邊。
“這個明天也上一盤。婆婆給我錢好大方,我當然得讓您吃好喝好過好每一天。”
“算你懂事!”
老太婆不再追究,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盤肉最後隻剩下兩塊。而王芬始終未有伸筷子,隻夾些青菜給老太婆,讓她也莫忘了吃點兒别的。
一頓飯,王芬看着老太婆吃飽下桌,目光始終在她身上停駐。
“婆婆,你的腿好些了嗎?要不我待會兒再給你看看。”王芬關切道,而老太婆擺擺手,示意她别管那麼多,記得今晚早些睡。
“哦,好。”王芬沉默下來,看着老人背影,又盯着桌盤狼藉,最後起身刷碗去。
睡前還要再刺繡一會兒,老太婆這時來責問她怎麼還不睡,王芬放下繡品,怅然的眼神溶解在幽幽的油燈光裡。
“我雖不能行醫,但或許可以考賣繡品為生。我自小也喜歡繡些東西,并非逼迫。如能以此為生,也該是不錯的未來。”
黑洞洞的屋子,昏黃的一豆燈光,一女子端坐在桌前手捧繡品,她身後,一個佝偻老人滿面不滿,出聲提醒。
“别想這些不該想的東西!快睡吧!”老人道,然後便要背着手離開。“我已經放任你許多,你卻還要跟我鬧幺蛾子,也不想想,那該有多花錢!”
說着,老太婆哀歎一氣。
“果然是城裡的女娃,心思比我那媳婦還多……麻煩喲,真是苦煞我老太婆……”
王芬望着那矮小背影,突然堅定道:“婆婆,你說,如果我回去的話姐姐會接受嗎?”
老太婆懷疑似的回頭看她一眼。王芬正想繼續,那老太婆就打斷道:“回去什麼回去?跟着那個女老闆,你遲早學壞!一個女人,天天抛頭露面,像什麼樣子!她那個樣子一看就嫁不出,你難道也要學她孤獨終老嗎!”
“婆婆覺得我如今這樣還有誰看得上?”王芬咬了咬唇,眼圈兒已然紅了。“您給我找了婆家,卻一個都沒成,連做妾都不要,更别提農民百姓家的正妻了。中看不中用,還有這滿城的風言風語,我哪還有什麼臉面可言?”
“什麼風言風語,你可别胡說!”老太婆眉毛一扭大聲呵斥道。“讓你早些睡就多出這麼些怨言,既如此,以後不管你就是!”
“反正我也是你撿回來的,我這麼個老東西,除你外誰要啊?我走,我走就是了!”
說着,就往大門而去。
“婆婆!”
王芬忙起身跟在後面喊。一邊追,還止不住的掉淚。
“是芬兒說錯了,您别走,求您。”
她到底是個年輕人,一把抱住了老太婆锢在胸口前哭泣。明明是個大人,卻忽然像個小孩,就連老太婆的兒子也隻在小時候喝奶時哭過。
老太婆此時也軟下心,歎息般拍拍王芬緊緊圈住自己肩膀的手,安撫,用上混合着對待女兒孫女和陌生人的語氣。
“知道你心裡難受,還在為被趕出家門而耿耿于懷,其實誰不是呢?我們倆都是被抛棄的。一個女人流落在外,連人都不算了。是我太強求,以後不會再逼着你相親,放心吧。”
“不,婆婆。”王芬搖了搖頭,垂首貼耳埋在老太婆頸間訴不完的話語。“别說這些,你沒錯,你待芬兒已經太好了,我們才是一家人,以後我照顧您,我就是你的兒子,你把我當成你的兒子好嗎?我一定會比他待你還好的。”
縮水的身體,鼻間都是難聞刺鼻的老人體味,沒有強健光滑的肌膚,一摸一手的褶皺皮,甚至叢生斑點,一塊黃一塊黑。
一切都是令人不适的,獨王芬并不介意,甚至想抱緊了些,又怕老人喘不過氣,淚水亦不敢砸上去。
她這廂兀自發誓,懷裡的老太婆卻不中聽。
掙出來,夜空下那蒼老的臉上連表情皆不顯,隻曉得,大抵是聽進去了。
“好孩子,去睡吧。”
被推着前進,王芬回頭望去,還懷疑婆婆是不是在原地,等着她,一同安睡揮去滿屋漆黑不見五指,便是外面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魉橫行也能隔絕在外,作一方安全自閉小天地。
可惜,最終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回屋去,入睡前的最後一瞬前聽到的是香灰落地,微不可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