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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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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内侍也不言語,隻是低頭靜待。

不知過了多久。

一夜的風雪初停,燭火燃盡,光從門底的縫隙裡露出來,稍微照亮了殿裡的暗影。

季姜淨手後開門走出來。

直到這一刻,女子還是如雪壓下的青竹,冷冽直韌,一襲布衣不掩滿身清華。

廊下的内侍們頭低得恨不得含進胸中,脊背也不覺微微佝偻。

他們都是這紫金宮裡的老人了,不知道見過多少人死在這位曹尚宮手裡。

可這世間的權勢都是一樣的。

人生再長不過百年,權勢又能握多久,你拿到它的那天就得想好怎麼把它安穩地交出去,才不會灼了自己的手。

可這位曹尚宮算是個怪人。

竟從沒給自己留過後路。

一路走來,鮮花着錦熱火烹油,波瀾叢生也不掩驚才絕豔,如今卻驟然要赴死局了。

可憐可歎,但卻解氣。

他們南陳可全毀在這兩個女人手裡了!

季姜不知旁人如何看她,她隻是感到暢快,無比暢快。

她累了,也受不了了。

如今解脫自然暢快。

含章宮是公主的宮殿,婌懿死後,季姜就搬到了這裡,她記得她第一次進宮就住在這裡。

圍爐而坐,婌懿給她斟上一盞劍南春,她接過還未端穩,酒盞已被身後的太子拿去。

婌懿走的那年沒等到春天,如今她也等不到了。

季姜擡起頭,清亮的眼眸映出天邊一線白光。

許久後,杏眸輕合,她呼出一口氣,笑道:“走吧。”

*

“本是富貴命,零落化塵泥,何必呢?”

踏進青雲殿時,季姜耳畔忽然響起當年在地牢裡,那位被囚禁的大晉鳳子裴徵玉對她說的話。

那時候季姜是不屑的。

隔着地牢的木欄,她與他僵持對視。

半晌,才嚣張地笑起來。

挑釁道:“我不會死的,不過小裴大人你......那就不一定了。”

世事難料,如今,倒是反過來了。

裴徵玉沒死,大晉兵臨城下,她要先走一步了。

季姜緩步走進殿裡。

一席珠簾将殿中内外分隔成兩個天地。

燈火昏暗,透過閃着光輝的珠玉垂簾,季姜看到一個跪坐的年輕郎君。

并非太子,她也從沒見過。

郎君一身月白鶴氅,跪坐在燭光堪堪照到的地方。

寒風順着窗沿流進來,燭火明明滅滅地撲閃,照在他溫柔的側臉,卻總是照不清他全貌。

但季姜沒有看他,而是把視線落在了徹底隐在簾後的那個人影上。

她目光下移,最後死死定在那片逶迤在地上的紅底織金的裙角上。

直到胸間震蕩的劇痛再也忍耐不住,季姜才回過神。

她緊緊捂住劇烈起伏的胸口,低頭掩去眼底的嗜血

忍耐幾息後,到底還是沒忍住。

‘噗’的一聲,女子喉中噴出一口鮮豔刺眼的濃血。

血濺在地上,砸起的一粒血珠落在年輕郎君的月白鶴氅上,眨眼暈染出一片嬌豔的绯色。

季姜勉強穩住身形。

她渾身骨頭劇痛,雙腿卻強撐着不肯跌在地上。

郎君似無所覺,仍舊垂眼看着面前的茶,茶湯早已寡淡,隻剩一支茶葉還在湯裡浮浮沉沉地飄着。

倒是簾後那道暗影控制不住地微晃,似乎忍到極緻,從喉中擠出一聲壓抑到顫抖的聲音。

“阿姜......”

“閉嘴,我嫌惡心。”

季姜滿口鮮血,嗓中磨砺壓出一句。

殿中遽然安靜下來。

風聲細細,伴着季姜難以平靜的痛苦喘息。

一直低着頭的人倒在此時動了。

他起身,朝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從外間端來了托盤。

鶴氅輕微的摩擦聲越靠越近。

季姜低着頭。

奇怪的是,她口鼻中溢滿了鮮血,卻乍然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果香氣。

卷着風吸進鼻腔,寒涼又清新。

季姜已無心去分辨了,隻閉着眼壓下喉中翻湧的熱血。

再一睜眼,視線裡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未等季姜動作,那隻修長的手已然伸過來,白皙的手掌輕貼住她衣袖,微微做了個向上托扶的動作。

“你放肆!”

季姜咬牙,拂袖甩開他。

多年掌權,她早習慣别人對她的畢恭畢敬,誠惶誠恐。

護有生人靠近,她隻深覺不适。

可喊出這句話後,季姜反而呆住,繼而自嘲地笑了。

什麼尊貴體面,什麼高權厚祿,全是假的。

權勢、志向、摯友,都是騙人的。

扶人的郎君沒有半分生氣的意思,他随季姜心意不再去扶她,隻溫聲道。

“今夜風雪緊,尚宮飲盞溫酒,暖暖身吧。”

他緩緩開口,話中竟含着種莫名的溫和。

季姜聽得出來,這種溫和不是因為他認識她,像是他待誰都如此。

她垂眸看向那樽透翠琉璃盞,翠盞映紅酒,酒液自波中蕩開,配上一雙修長的白玉手,煞是好看。

“你倒是客氣,我還要多謝你了。”

郎君隻作聽不出言外之意,輕輕笑開道:“尚宮多禮了,我不過代友來送尚宮一程,當不得什麼謝。”

代友。

一瞬間,已有三人名姓浮現在季姜的腦海中。

自涉政事以來,她宿敵有三。

一個戰場交鋒過,一個她亦敵亦友,還有一個,陰謀攻伐從未間斷,卻也從沒打過半分照面。

這三人都有可能。

可事到如今,深究已是無益。

況且她何必此時說出,讓簾後那人漁翁得利呢。

就讓大晉遠道而來的鐵蹄徹底踏碎南陳這座骷髅塔也是快事一樁啊。

季姜真心的彎唇笑笑,伸手接過酒盞,沒有半點猶豫,仰頭一口飲下。

酒是好酒,還是上好的劍南春,當年在南陳飲下的第一盞酒,便是這個。

如今,也算有始有終了。

溫酒劃過腔喉,季姜沒有感覺出灼熱,倒還真覺得身上暖了起來。

青年被季姜方才那一笑晃了下神,不覺向簾後瞥去一眼,眼中卻越發深凝。

她竟是猜到了嗎?

喝下酒後季姜再沒睜開眼,似乎什麼都不值得她再浪費一眼。

她擡手點點藏在珠簾後的人,兀自轉身往外走去,邊走還邊笑着喊起來。

“你太蠢了,縱使我死千百次,外面那幫蠹蟲都不會聽你任命,大晉也絕不會止兵,不信隻待來日看,太蠢了,太蠢了.......”

輕狂寥落,直喊到氣若遊絲。

到最後,自喃喃低語,不知是說給誰的。

季姜挺直脊背,強撐着往殿外走。

嘴中鮮血外湧,布衣染紅,她卻執着地不肯停下。

她不要死在這兒。

她絕不死在這兒。

血滴落在地上,随她腳步一路生花。

殿外,冬陽大盛,天光乍臨。

僅剩一步,殿中卻發出‘咚’的一聲。

身陷混沌,雙目暗蔽。

耳邊隻剩嗡鳴,季姜隐約知道自己跌在了門口。

冷風拂面處,耳畔忽飄起一陣清脆的琵琶音。

天光處,浮現出萬春樓的娘子們。

紅綢綠衣,粉面窈窕,玉頸琵琶,素指彈撥,細細聽去,竟是一曲《太平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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