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去枝頭花露,秋蟲蛩鳴,月色胧明,在崎岖起伏的山間小路中投曳兩道身影。
李惜願趴在李二郎肩頭,手臂環住哥哥的脖頸,少年衣袍的皂角香氣若有如無地萦繞鼻尖。
山間亂石密亘,而李二郎下足謹慎,矯健的手臂結實有力,每一步皆行得穩當,她根本不用擔心會滑落。
由于手腳皆毋須運動,頭腦運轉便格外發達,李惜願遙望夜幕中爍熠的星子,神思飛往天外,不由琢磨起方才袁天罡的話。
“哥哥,我有一個困惑。”
“嗯?”
李惜願眉宇間萦繞疑雲:“為何隻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在星象上找到對應呢?難道尋常人就不能擁有自己的星星了麼?”
啧啧,連宇宙都這麼世俗。
李世民卻并不認為這有何難解,旋即回答:“尋常人等勢小力微,難以對社稷民生有所改變,故而無法于天象中顯示。”
“那還是脫不開你們追求的功名。”李惜願倏然憶起郁郁寡歡的蕭瑀,告别妻子的落魄文士,以及等候吏部铨選授官的房玄齡與杜如晦。
她伏在哥哥的背上眺望着天邊薄月,語氣竟怅然若失:“這麼多人畢生都在追尋這件難以觸碰的東西,可能到最後也沒能得償所願,真的值得麼?”
“那在小六的眼中,甚麼才是值得的?”李二郎問她。
“當然是快樂啊。”李惜願未有半分猶豫,“于我而言,人生的意義就在于每日皆能快樂。”
“那你通常從何處獲得快樂?”
不假思索:“吃。”
李世民暗笑,仍作一本正經答:“可是于大多數人而言,他們所重視者亦無非是快樂。然而唯獨獲取功名才能得到你所謂的快樂,快樂不分高低上下,故此他們才願花費畢生精力追索。”
“那哥哥亦以功名為樂麼?”
“自然。”李世民步履不停,音聲坦然,“不過這隻是快樂之一部分。廓清寰宇,撫甯内外,方是我最大的快樂,當然亦是天下英雄豪傑心之所願。”
他背着妹妹繼續往山下行去,晚風卷過松濤飒飒作響,靜默間,他已長久不聞肩上妹妹出聲。
以為是自己的豪情壯志惹她嘀咕,李二郎欲改口,蓦地,他意識到女孩繞住自己的脖頸的爪子緊了緊。
“我一萬個相信哥哥。”她說,“哥哥撸起袖子加油幹,我永遠是你堅強的後盾。”
李小六的口中總是會冒出些新奇詞彙,他早已習以為常。
“日後,有我李二郎的一口湯喝,便定有你李小六的一大碗飯吃。”少年捶拍胸脯作出保證,“我李二郎一定帶你吃遍全天下,讓你成為吃貨中最幸福的妹妹,妹妹裡最幸福的吃貨。”
——“吃貨”一詞乃李小六自稱,李世民方知此為老饕的别樣說法。
“我當真了,哥哥可不能食言。”李惜願彎彎眼眉,眸中倒映出天外那枚月亮。
“一言為定。”
樹梢上憩息的鳥雀撲棱翅膀,掠動層密枝葉,卷起窸窣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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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已是人定時分,李宅阖家上下俱已滅燭,靜谧無聲。
李世民将李惜願背到卧房門前方放下,瑗兒聞聲前來啟扉,瞥見她面容頃時驚駭:“哪來的一塊黑炭?”
李惜願疾照銅鏡,臉上糊了烏壓壓大塊黑墨,張開的白齒尤為雪亮。
原來她頂着這副勝似昆侖奴的面孔走了一路。
「妙極,該予唐國公過目。」甩開銅鏡,腦際蓦地冒出白日裡長孫無忌的“稱贊”。
“李——二——郎——”她咬牙。
身後卻唯餘黑洞洞的長夜,被喚者早已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果然臭味相投者方能惺惺相惜,沒一個是好人。
李小六恨恨地打水擦拭,換下身上衣袍疊放整齊,打開壁櫥欲收入櫃中,以免被萬氏搜索出罪證。
倏然,手臂停了動作。
裴家所贈的那幅珍貴拓本不見了。
她素來将其擱放于第一層,然而今日那裡空空蕩蕩,連同一大摞習過的字紙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心跳嘩然驟停,連崴足也不痛了,李惜願半蹲雙膝翻箱倒櫃,然找遍整個屋子,亦不見半分影蹤。
“誰動過我的東西?”
瑗兒回憶:“六姑娘走後不久,四郎君喚我去庭前修剪樹枝,至于何人進過六姑娘房間,我卻是不知了。”
“定是李元吉偷了我的東西。”李惜願疾步沖出房門,跑向另一側李元吉卧房,将門大力猛踹。
“李三胡,你給我起來。”她切齒拍門,“把我的東西還我。”
李元吉正側卧榻中與小厮耍玩六博,聽得門被踹開,罷了手,眼簾掀向興師問罪的女孩,痛快承認:“來為你那破字?實話與你說罷,皆怨天寒地凍,我已拿來燒了取暖。”
“燒了?”李惜願心中怒火頓然升騰,幾欲攫住神智。
目眸環視他房間,定睛視向角落的炭盆,其中尚餘幾片殘留的頁角,搖晃如燼中枯葉。
“六姑娘!”
“姑娘快住手!”
“莫打莫打,和氣為貴——”
聞風而來的仆役們手忙腳亂攔阻,李惜願卻已向李元吉撲去,不過眨目功夫,兩人便已如麻花般扭打在一起。
“你們兩個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