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冰水從彩瓷鑲嵌的勾檐槽縫間淌下去,新的雪片又争先恐後撲下來。一場雪驟急而落,克烈肩頭積了不少白,他站在門庭外,等待着侍女為楚淇換好幹爽的衣物。
“可汗,那名小公子已安置妥當。”
“可有什麼受傷的地方?”
前來禀報的侍女将楚淇身體如何,事無巨細詳盡回禀,正要說完,那侍女猶疑一瞬,“這位小公子頸後有鐵烙痕迹。”
“什麼樣子?”克烈眉頭緊皺。周朝刑罰累累,可什麼樣的刑是要落在一個小孩身上。
“奴婢不懂中原文字,不明白那是什麼......”
克烈擺了手,令道:“退下吧。”
“是。”侍女徐徐退出門庭。
夜幕暗暗,殿内的橙黃燭火顫巍巍,光芒所照之處皆是冷清,服侍可汗的侍女們極有眼力,偌大宮殿内又點亮幾盞燈燭;準備的晚膳也多了一道甜食,是由海松子、胡桃碎裹上馬奶酪制成的酥酪餅。
“吃吧。”克烈坐在楚淇對面,他無甚胃口。
小孩子辘辘的饑腸已幾次三番發出聲響,楚淇面露羞赧,說道:“爹爹,你也吃啊。”
這是楚淇第二聲“爹爹”,克烈笑了一聲,問他:“你為什麼認為我是你爹?”
“因為叔.....”楚淇将差點說出口的話咽進嘴裡,他記着那句告誡,便換了說辭:“因為....你和我的眼睛都是藍色的,而且我隻見過你一個。”
克烈聽出他藏起的端倪,但也并未追問。他撚起一塊酥酪餅放到楚淇碗中,溫聲道:“吃飯吧。”
“爹爹.... ”
克烈象征性喝下一口湯,他看出孩子有幾分拘謹,揚了揚下巴,說道:“有什麼吃完再說。”
“好!”
楚淇壓不住雀躍的笑,認真地、一口一口地填飽了五髒廟,直到侍女來收拾,孩子的目光仍徘徊在那剩下的兩枚酥酪餅。克烈命侍女留下那盤酥酪餅,端着盤子拉住楚淇的手往宮殿内室走去。
“晚上睡覺餓了留着吃。”
“謝謝爹爹!”
“你姓楚,我姓阿史那,我不是你的爹爹。”一句話如一盆冷水澆在孩子心頭,楚淇攥緊袖子,反問道:“那我為什麼和你有一樣的眼睛?難道..... 爹爹你真的不記得我。”他回想起那個叔叔對他說的話,更加笃定叔叔沒有騙他。
“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我..... 我不知道。”楚淇心虛搖頭,可也沒說謊話,他确實不認識那個讓他找爹爹的人姓什名誰,那是幽州侯的藥人,血錘是不許自己多打聽的。
克烈歎出一口氣,佯作無奈道:“你是中原人,不知道在草原上孩子撒謊會被長生天怎麼懲罰吧?”
“我真的不知道.....”
“說謊的孩子會被扔進深山。”克烈正色道,“喂狼。”
“...... 我、我沒有說謊!“楚淇憋紅了眼睛。在他看來,千辛萬苦找到的爹爹隻因他不肯說實話便要再抛棄自己,不禁聯想到那些曾對他口出惡言的藥人,冷不防冒出了巨大恐懼;但楚淇強忍下來,他重複告訴自己:别害怕,别害怕。
克烈大概料不到這是個很小便過于成熟的孩子,幾句吓唬壓根動搖不了他。
“狼衛。”克烈長臂一揮,一名狼衛便跑進來跪下聽候差遣;可汗指了指對面的孩子,說道:“把這個說謊的孩子扔進瑟珠山。”
狼衛頭一次聽到可汗吩咐這樣的命令,他驚詫地看了一眼楚淇,正要起身揪住他,卻不料孩子直接掙紮着躲開。
楚淇哭道:“我沒有說謊!我沒有說謊!”他擦了一把眼淚,小手指着克烈,語氣倔強,“你就是我爹爹,你不想要我就說,不用把我扔進什麼山裡喂狼!我不稀罕你,不稀罕你這樣丢了我還忘得幹幹淨淨的爹!”
孩童沙啞的質問回蕩至殿前,石階處烏壓壓投着一排不敢喘息的影子。殿室中一派死寂,克烈似是對此無動于衷,但站在可汗面前的狼衛,卻看得出可汗眼中有一股無從說起的困頓之色。
他站起身走到楚淇面前,孩子的雙臂被狼衛緊緊箍于身後,眼神透着極強的犟勁刺在克烈身上。
可汗單手擡起楚淇的下巴,左右端詳他的樣貌,終是歎了口氣,“丢去,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