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太陽紀 1704年 3月11日
今天狂風多雲,不宜出海,我在港口的小屋裡望向遠方,回想着最近的事。
烏雲如同巨怪聚着漩渦的眼球,一片濃稠的黑夜中,這對混濁的雙眼凝視着我的心——在這樣的審視之下,有如存在一塊烙鐵燒灼着我的喉嚨,逼迫我把胃裡的話一股腦全部吐出來。我遠遠地盯着這處天空,可我決計不能敗給它。我的心倏爾被離家的悲傷捕獲了。現在想到,那時候我明明斟酌着停頓了會兒,試圖掙出清明的瞬間來,脫口而出的卻是:我實在太寂寞了,有沒有人和我說說話?隻是全然沒有人坐在我的身邊,我十分清楚這一點。
我才十六歲,就被父親趕了出來去往海濱謀生。這是一個經典的奧萊斐羅沿海事例:我從小就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早就構想好了這天我該說什麼——隻是,我半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就像刮魚時飛散出來的鱗片一般,濺到了水坑裡。
不知過了多久,我胸中激蕩的世界終于安靜了下來。我伏在案上,專心地傾聽瓦利恩提斯海濱的聲音。透過珍貴的海濱泥土,反複的浪潮攜帶着曆史傳進我的耳朵。人們在史書上說:将近二百四十年前,奧萊斐羅首先向東跨海,開拓了如今地圖上西南的沙漠,更多地是為了傳教;不可能!在海上,乘風破浪的人,是決計不會聽老國王的無知一言的。你以為他們是靠什麼稱霸海洋?當然,最後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大漂流時代一去不複返,這個國度也即将反過來敗給過去的自己……很獨特的是,在這裡生活過的人都有比較明顯的特質,讓我能夠相信宗教信仰在漂流之中的确發揮了作用。就連我,隻要做了錯事,也會誠心地跪在地上向阿洛忒娜女神求饒的。
最近天氣算好,我閑心旺盛,有得機會出去酒館走走,見到一個奇特的女人,我要給你娓娓道來了:她一看就像我一樣是在海邊長大,我可以非常确信這一點。不過這奇特倒不是說她面相古怪,而是你會被她身上不知何處而來的迷人魅力所吸引,那是種被俘獲,不,是心生敬畏的、被制服的感覺。
這位女士确實端正俊俏,戴着一頂方邊三角闊帽,款式有點像二三十年前流行的那種,膚色比這邊時常出現的黝黑水手們淺上許多,氣質出衆,金色的長發紮在嘈雜的人群裡十分亮眼。就算無視她用綁帶背着的整齊蒸汽槍和長劍,你也是不敢去惹她的,你是沒有親自見過她——她那雙深邃濃郁的湖藍色的眼睛,就像可以割裂我們生命的大海本身。
我被這種感覺攫取了,無端地想到傳聞中的西悉蘭人。她無疑是個純種的人類。我之前一直在内陸生活,見到一些形形色色的長着各色耳朵、尾巴的人,有麟居多,沒有帶角的,那些家夥在高原比較常見。我暫時還沒有去過周邊的島嶼,西悉蘭島被放棄,孤立無援地移交政權時,我隻能從電報機裡聽到滋滋的怒号聲,那些淳樸的,如今已不剩多少的人民,逐漸化身為永久燃燒的複仇烈焰。他們大多不願意逃亡向内陸,不是選擇流亡去其它的國度,就仍然選擇奮起反抗;也是因此,政府……不,主要是奧托人開始了完全的清剿……那真的很恐怖,無差别地殺害和被殺害,比前面幾年的拉鋸戰打得要兇猛多了——他們被稱作西悉蘭人,這個由島嶼名而來的民族稱謂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同情和諷刺,就如同伊索艾斯凍土工業區之一克澤布朗大爆炸之後,那群不幸的受害者也被稱呼為克澤布朗人一樣。
當我出神的時候,我能感覺到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睛裡波濤暗湧,下意識打了個寒顫,但女人擡起了頭,視線朝我襲來——但隻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我也悻悻地把視線收了回去。這漂亮的女士也許受過不少打量,早已不缺我這一點;總之,我是知難而退了,絲毫生不起揣摩的心來。
她坐了一小會兒便站起身到櫃台前,遞給了老闆三枚金币,面容溫和了些許。她說,希望老闆能幫她打聽一個女人,不過她似乎不太清楚這個人如今具體的模樣,講得有點含糊不清,好像是從很久遠的回憶裡才尋找到的了,金發女人用沿海的口音說:那個女孩有星空一樣的長發和眼睛。接着,她遞給了老闆一個牛皮的卷軸,抵押了一塊黃銅的手表,具體有什麼玄機,我就不清楚了。
……
第四太陽紀 1705年 1月27日
記得我曾經,大概是半年前左右吧,見過一個金發女人嗎?老天,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了!我從來沒忘記過她,我以為我再沒機會遇到她了。老實說,我覺得這像什麼冒險故事的開頭,這兩個人(一會兒會說),好像還為了某些線索跑到老天,那麼遠的西瓦大沙漠去。
首先,這是一個熱鬧非凡的晚上,酒館裡亂哄哄的,不亞于經曆了一場戰鬥;其次,她和她尋找許久的人無疑來自于西悉蘭島,兩個多月前真正回歸平靜的西悉蘭,因為人幾乎都死光了。還有,那女人姓克蘭西,就是那個拉瓦提·克蘭西——伊雷贊多号最後一任船長的女兒!伊雷贊多,獵寶的傳奇,家喻戶曉的奧萊斐羅睡前故事主人翁,黃金大航海時代開幕!瓦利恩提斯,勇敢者之海,名不虛傳——
首先克蘭西走進來,拉着另外一位長卷發的小姐,她姑且稱呼她為艾爾玟。這個看上去還年輕的小姑娘應當也是一般的人類,身體狀況并不太好,走得很磕絆;但的确就像克蘭西曾說的那樣,眼睛像紫色的銀河一般,而且十分真摯,手裡捏着金色的吊墜,她仍舊信仰什麼嗎?我不明白。她們的到來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但沒有人湊上去。看樣子這兩位女士似乎隻是歇歇腳,不想久留,我湊到旁邊的桌子,小心地偷聽她們的談話。為了方便,下面用第三人稱叙述。
“恐怕我們來不及在你被多爾蒂爺爺發現的那天回家了。”克蘭西說,目光牢牢地放在對面身上,語氣輕柔,“你還記得嗎?那天既算做是你的生日,而且奇妙的是,那天本來也是我們的節日。”
“……生日?這些無所謂。對了……你是想趁着這天回去尋找什麼東西嗎?”艾爾玟像是對這些詞彙比較陌生一般,思考了一會兒回答她,“我信任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