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值盛暑,惠城降雨量驚人,一連下了大半個月。
沈辭宅在家裡,等了半個月總算盼到天晴,将樓上樓下的門窗打開通風暴曬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屋子裡依舊潮熱,牆壁上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整棟樓好似被改造後的桑拿房。
沈辭提着洗漱用品步行走到公路邊等車的時候,無比後悔當初的決定——為什麼就聽了姐姐沈念的話,選擇在這個周圍全是樹林、池塘和田野的小村莊裡蓋房子。
彼時沈念如是說:“這可是咱老家,雖然咱已經定居北京,但這裡多有鄉野氣息啊,适合全家人工作之餘休閑度假。”
實際上,這裡夏天蚊子多得要命,偶爾還會缺水停水,譬如今天晚上,隻能打車去街上吃飯沐浴。
沈辭不會開車,偏偏居所還處在惠城與沙城的交界處,每次上街都像是廟裡的和尚下山一樣拘謹。
外面交通便宜,每隔幾日出去買菜總能發現某些地方變了樣,有時候是某處多了一棟樓,有時候是某地填了一條河。
打車的訂單發出去一直沒有人接,沈辭也不着急,因為他早已習慣了慢調子的生活。
憐水村路口地處偏僻,能打到車的幾率很少,除非疊加遠程費。
再等兩分鐘吧,如果還是沒有人接單,沈辭便打算走到前面的加油站再打車,至少那裡路過的車多,能省十幾塊錢。
沈辭是心理醫生,并不缺錢,對金錢也沒有很大的執念,但能省則省是他的原則,尤其是在空檔期。
兩分鐘很快過去了,沈辭看了一眼手表,正要點擊撤單,忽然收到了一條打車軟件上的AI語音:“叮咚,尊敬的安達乘客,您的訂單已收到應答,請确認出發地點是否準确。”
看司機的接單點,離此就一點五公裡,沈辭毫不猶豫地點了确認:“您好,我的定位準确,請按導航地點來接我吧。”
沈辭掃了一眼軟件自帶的信息回複框,往上滑,默默記了一遍車牌号,底下彈出了司機發的信息:
“景先生您好,我車鑰匙找不到了,可以稍等一下麼?”
這麼荒唐的理由沈辭第一次遇見,常人看見了這條信息一定覺得滑稽可笑,但沈辭沒有,他向來是沒什麼情緒波動的人。
昔年念書的時候無論遇到多好笑的事,他都不會覺得好笑,喜怒哀樂都是同一副表情。同學們說他太高冷像個面癱,他也懶得辯駁,高冷就高冷吧,怎麼說都無所謂,隻要不妨礙别人就好。
“好。”沈辭手寫了一個字回複司機。
約三分鐘過後,司機回複道:“抱歉,景先生,我不能按時到達了。”
沈辭發了個問号給對方。
“對不起,我快出村口的時候遇到撞車事故了。”對方回道。
沈辭又發了個問号過去,這回司機沒回信息,發起了語音通話。
沈辭看着“岑工”三個字,以及黑色為底寫着“空車”兩個字的頭像。冥冥中像是有什麼預感似的點了接聽,脫口而出道:“景先生,你沒受傷吧?”
岑先生:“不是我撞車,是前面的一輛小轎車和摩托車相撞了,我過不去,得繞遠路了。那個……請問景先生,你方便等等我嗎?”
沈沉默了一下,緩緩道:“好,我等你。”
“謝謝了,景先生,我馬上就過去。”岑先生笑着說。
“我不姓景,我姓沈。”沈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或許是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又或是别的什麼。
“好的,沈先生,我大概七分鐘後就到。”對方飛快地說完,挂斷了語音。
或許隻是恰好姓岑,恰好聲音相似而已,沈辭如此想。
——
七分鐘過後,一輛白色的綠牌小轎車停在沈辭身側。
沈辭的目光從阿瑪尼镂空手表上移開,提着裝洗漱用品的竹筐彎腰上了車。
“手機尾号?”前視鏡中,戴黑框眼鏡和黑色口罩的岑先生兩手扶着方向盤,頭發和臉都隐在夜色裡,說話的語氣相當疏離沒有溫度,和語音電話裡判若兩人。
“7524。”沈辭在心裡暗自思忖着,他近來過得一定很不順心,還是不要随便去攀同學關系了吧。
隻不過,還是忍不住想借着醫生的名義直觀地問問他,岑景之,你的病好了沒有。
可這大概率會戳到對方的痛處,沈辭沒有完全的把握不敢貿然去問,萬一對方不回複,會顯得很尴尬。
以朋友的身份嗎,沈辭不是沒想過,可“朋友”這兩個字是他單方面宣之于口,岑景之就在當天下午換了手機号,去了他不知道的異國他鄉,一走就是兩年。
沈辭不敢相信這個活生生的人就是岑景之,即使他戴着口罩,他也認得出來。
可認得出來是一回事,别人願不願意搭理你是一回事。
路邊低矮的房屋和植被慢慢地向後倒去,車内溫度很低,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味。
靜默,迫人的靜默。
沈辭拘束地掃視着車子前方的顯示屏,盯着目标地點一點點靠近,最後靜止不動。
“沈先生,到了。”岑景之将車停在陽光沐浴所門前的停車場,低頭看着手機。
沈辭應了一聲,隻覺得喉嚨裡堵着一團棉花,想說些别的話卻又說不出口,提着竹筐起身即将下車時,才終于憋出一句話,說:“岑先生,晚上天黑,回去注意安全。”
岑景之把臉從手機屏幕上擡起來,拉下車窗看向他:“沈先生今晚住澡堂子,不回家了嗎?”
沈辭堵在喉嚨裡的棉花化了,迎着岑景之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局促地低下頭,言辭懇切:“回,岑先生方不方便……”
“方便。”岑景之知道沈辭不會開車,也知道以沈辭的性格很難主動開口請求别人。
“好,謝謝。二十分鐘後我就出來。”沈辭如是說。
岑景之看着沈辭拉開後車門,将手機、錢包和一隻價值不菲的阿瑪尼镂空機械手表解下來擱在了後排的座位上。
“你就不怕我開車跑了?”岑景之歪着頭,清俊的眉眼微微下彎,目光裡透着幾分促狹。
“你不會。”沈辭從錢包裡抽出五十塊錢,下了車。
岑景之沒有再言語,目送沈辭步履輕快地進了沐浴所的大門。
等待是漫長且煎熬的,岑景之最不喜歡等待的滋味。
小時候等待着放假了和父母一起去海邊玩,可直到父母過世,也沒有實現。
長大一些了,等待着快點畢業找個好的工作,脫離收養他的家庭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可惜事不如人願。生活一面給他無數個希望,一面又屢次毫不留情地澆滅他的夢想,一點點地将他吞噬,最終落得個渾身是傷。
獨自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做胃癌手術治療和複查的時候,岑景之曾瘋狂地想念着,默念着,祈禱着自己千萬不要死,死了就回不來了,就算死也讓他活着回到祖國的土地上再死。
為此,岑景之還在網上花錢雇了一個專門托運骨灰轉運安葬的黑人團隊,萬般叮囑他一定将自己的遺體火化帶回父母身邊安葬。
現在回頭想想,岑景之覺得自己毅力驚人,是上天眷顧的幸運兒,次次都能在手術台上與死神做殊死搏鬥,搶回屬于自己的生命值。
不得不說,等待隻是人生的休止符,他是該慢下來,靜靜地享受生活了。
煙酒和辛辣刺激的食物,早已被他規避到世界以外,不敢觸碰。
往日相識的人,也漸漸地消失在他的記憶深處,做了陌路人。
隻有沈辭是個例外,火星撞地球一樣的概率居然讓他碰到了。
岑景之昨晚坐了十三個小時的飛機回國,四點下飛機打車直達憐水村,從遠房表舅那裡拿回了家裡的鑰匙,開回自己擱置的車,簡單整理了一下房間後一覺睡到今天中午。去表舅家裡吃了頓便飯,逛了逛淘寶,覺得閑下來有些無措,就随便在網上找了個臨時的網約司機的工作。
沒想到第一個接單的人是沈辭。
兩年前,沈辭說“我喜歡的是女生,我們之間就不能單純地交個朋友嗎?” 岑景之是深信不疑的。
可現在,看到沈辭還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岑景之不禁自我安慰道,像他這樣好的男人都沒有女朋友,那我遇不到能相伴一生的愛人,也是情有可原了。
岑景之拉下臉上的口罩,從衣袋裡摸出一顆棒棒糖,悠閑地剝開糖紙含進了嘴裡。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沙沙啦啦的雨聲由遠及近,車窗外的夜景很快被淹沒在雨幕裡。
岑景之聽着雨滴敲打在擋風玻璃上的聲音,心情很是愉悅。
天氣預報說惠城今日有雨,他還不信,現在信了。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都是大晴天,能趕上最後一場雨,岑景之有一種被上天溫柔以待的感覺。
再過些日子,等網購的家具到了,打掃好房間,收拾好院子,就自己搭架子種菜吃吧。
曾經憧憬的美好生活是不可能達到了,但是能如願提前給自己養老,岑景之倒是快活得很。像個從滾滾紅塵中大徹大悟的浪子,買一袋荔枝經過舊貨市場特意進去逛了一圈,買了一串紅褐色的菩提珠戴在手上。另外還有一把斷了一根傘骨的油紙傘——是他路過某間店鋪,不小心挂在地上摔壞了,主動找店主買下的。
聽着雨聲,想到那把油紙傘,岑景之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空落落的後座。
岑景之撐着那把有殘缺的泛着桐油味的油紙傘踩着雨水,一步步走到沐浴所不遠處,一擡眸,剛好看見沈辭推門走了出來。
傘面上的雨水滴滴答答響着,結成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玉珠綴在傘骨邊緣不斷滾落。
岑景之的視線裡一片光霭朦胧,以緻于看不清地面水深水淺,一不小心踩進水坑裡,雨水濺濕了的鞋子,他不得不摘下口罩,選擇更近的道路一左一右踏雨而行,像個玩跳房子的少年。
沈辭遠遠地看着,忽然覺得下雨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可以看見一些有趣的事情。
“嘿,看什麼呢,下雨了,快走吧。”岑景之撐着傘,一跑一跳,踮着腳站到沈辭跟前,笑眯眯地說。
沈辭的視線被油紙傘牽着上了車,關上車門後,看到岑景之打濕的半邊肩膀,才回過神來——自己身高一米八六,岑景之約一米七五。
讓一個比自己瘦小的人給自己撐傘,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你家住哪?”岑景之從儀表台上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布滿雨珠的眼鏡,掏出手機問沈辭。
沈辭看着岑景之放在副駕駛坐上的還在滴水的油紙傘,說:“憐水村一組27号。”
岑景之輸入地址,看着搜索欄下面的省略号,垂着眼轉過頭:“導航定位不了這個地方。”
沈辭後知後覺自己說的是門牌号,歉然改口道:“進憐水村往裡走,第五個池塘旁邊就是我家。”
岑景之點了點頭,定了憐水村。
路上,雨流如注,越下越大,兼有時不時的幾聲雷鳴。沈辭害怕在雨夜裡開車會出事,提醒岑景之說:“去加油站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
岑景之大約是沒聽見,亮着雙閃專心開車,冒着大雨将沈辭送到了他家的院門外。
沈辭沒想到這麼快就到家,握着手機猶豫着開口道:“多少錢,我掃你。”
岑景之笑着說:“不用了,順路回來而已。”說着又探起身,從副駕駛座旁拿過那把雨傘,遞給他說,“雨太大了,你拿去用吧。”
沈辭垂着眼眸,說:“那你呢?”
岑景之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眼鏡框,熱心地說:“我不要緊的,你剛泡了澡,再淋雨就不好了。”
沈辭低頭想了想,毅然說:“你送我回家,然後再回去吧。”
岑景之撐着傘下了車,将沈辭送進了院子裡的屋檐下。
“我回去了。”岑景之看見沈辭從包裡拿出磁卡開門,轉身走進了雨幕裡。
轟鳴的雷聲劃破夜空,将烏漆墨黑的院落照的雪白,沈辭抖了抖肩膀,眯着眼睛回過頭,注視着岑景之撐着雨傘邁着穩健的步伐上了車,而後驅着車打着雙閃,像一束會移動的夜景燈一樣慢慢融進了黑夜。
雖然不可能有什麼更緊密的交集,到底還是應該留他進屋坐坐的。沈辭心裡這樣想。
下次吧,下次有機會了再說吧。
可下次是什麼時候呢,還是像從前那樣,以年為期?
兩年前,岑景之因着朋友的委托順道送沈辭去機場的那次,沈辭在西廳候機室坐了很久。
快要登機的時候,沈辭腦門一熱跑去買了兩杯咖啡,想送一杯給東廳的岑景之。走到一半,想着岑景之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不相熟的朋友小松,自己隻送他一個人難免叫人疑心,若是兩杯都送出去,卻又覺得唐突。
他生平第一次這樣糾結着,煩惱着。
等到所有登機人員都上了飛機,沈辭還站在東廳外的導購台旁邊。
廣播裡開始念着他的名字,沈辭提着袋子慢慢往回走。
還是不送了吧,隻是才交的朋友而已……
兩年前,得知落拓之際的岑景之患胃癌,沈辭的内心是很不安的,那種不安一直持續到現在。
他猜到他總有一天定會去國外看病,但是沒想到他會就此杳無音信。
兩年間,他多次拿起手機想問他是否安好,可最終還是不願意知道結局。
胃癌能治好的概率很低,以至于今日岑景之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沈辭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浴所泡澡的時候他是心不在焉的,換好衣服了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抹洗發水和沐浴露。再重新洗一遍也不無不可。但說好的時間不能改,他得做一個守諾的人,這是對朋友最起碼的尊重。
盡管岑景之換了新的手機号,沒有再聯系他,他也還是想把他當做朋友一樣對待。
他們還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以後多出去走走,說不定就就能遇上。
沈辭邁着輕快的步子回到卧室,正準備脫衣服睡覺,忽然想起來要供奉五髒廟的事兒,饑餓感随之襲來。
沈辭有氣乏力地打開冰箱,看着僅剩的兩顆雞蛋、一個西紅柿、一小盒鴨血和一棵躺在冰箱上層做伸懶腰姿勢的上海青,腹中空空如也,正所謂饑不擇食,可這食物也委實太少,還不夠他填肚子。
罷了,點外賣吧。
轉念一想,這麼大的雨天,點外賣也屬實委屈了外賣員。要不還是煮一碗面吧,沈辭想到了一個最快捷的法子,熟稔地戴上圍裙,起鍋,煎蛋,洗菜,煮湯,下面。
面必須得是他常吃的李克明雞蛋面,一小捆紮起來的細細的那種,吃在嘴裡軟軟滑滑的,很有口感。
煮面的空檔,沈辭将手機放在了餐桌上,尚未轉身,手機便響了起來。
是患者來的電話吧,沈辭這樣想着,拿起手機一看,并不是。是一個沒有任何備注的陌生号碼,來自豫州南城。
放在以往,沈辭定會等他自己挂斷,因為一般的接待工作多是由“治愈者之家”總部的副主治醫師鹿靈溪擔任,分部咨詢科也有專門的免費服務熱線,很少有電話會直接打到他這裡。
除非是他認識的人,沈辭大膽猜測道,難道是多年來對他糾纏不休的溫氏集團的溫少總溫廷烨?
此前,沈辭承諾過從畢邊市回到惠城,會同溫廷烨去溫氏集團開發的園區東面的牧遠咖啡屋喝一次咖啡。
不,應當不會是他。那個人要打電話也是用自己的手機,不會用别人的。
倘若真是他,那可真是件麻煩事。
沈辭想到此,伸手劃掉了這個陌生來電。
兩分鐘過後,沈辭卸掉圍裙,端着面坐在餐桌旁,手機震了震,他拿起來看了一眼,是一條陌生人的來信:
“沈先生,我剛下車,看見後座墊子上落下了一個小圓盒。确認不是我的東西,上網查了查,貌似是一個叫‘海藍之謎’的潤唇膏。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發信人是剛才的那個陌生号碼,号碼的主人是岑景之。
他還存着他的手機号!
沈辭安靜如水的心髒忽然有了一絲溫度,握着手機思忖良久,給這個陌生号碼設置了一個備注。
這個備注不是以A開頭的病人某某,也不是B開頭的親友某某,或是以C開頭的病友的親人某某,而是兩個字:景之。
沈辭撥通了“景之”的号碼。
“喂……”電話那頭,是岑景之先開的口。
“岑先生,明天方便嗎?”沈辭說。
“你要去哪?”岑景之推測他是要外出。
“去取東西。”沈辭說。
“哦,原來真是你的啊!我明天送過去就行了。差不多兩公裡,走路挺遠的。”岑景之笑着說。
平日裡的沈辭,打電話多是聽不慣笑聲的,總覺得對方的聲音很刺耳,不願往下聽,匆匆忙忙地就挂了電話。唯獨岑景之的笑聲例外,雖說是在打趣他不會開車,他也不在乎,固執地道:“我自己去拿。”
岑景之聽他語氣冷冷的,不容商量的樣子,說:“好吧。”
“你……你現在住哪?”沈辭問。
“沈氏宗祠旁邊。”岑景之說。
沈辭驚訝極了,不确定地道:“什麼?”
岑景之道:“沈氏宗祠旁邊的那個老宅子。”
沈辭忽然想起一個消失了很多年的人,聯系到那個人和岑景之的關系,謹之慎之地問道:“你媽媽是不是沈徽音?”
沈徽音——沈辭的堂姐,獨生女,多年前執意要跟一個男人結婚,偷走了家裡的戶口本與人私奔,下落不明。
沈辭宗祠旁邊的宅院是沈徽音的父母留給她的遺産,沒有沈徽音本人應允,或是與他有親緣關系,沒有人可以從看守宗祠的老堂叔那裡拿到鑰匙。
“不是啊……”岑景之在電話那頭笑着說,“我媽媽姓梁。沈徽音……沈徽音是我後媽……”
一字之差,卻是一樣溫和至深的語氣。
沈徽音原來是嫁了一個已婚男。
沈辭早就聽母親說過,那個已婚男岑某以前是個酒鬼,喝酒和别人産生矛盾,刺傷了别人私下和解,賠光了家資氣得老婆梁某抛下兒子離了婚。岑某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戒了酒,買貨車跑長途賺了錢,經常帶着自己的兒子去前妻的娘家,想複婚。
但為時已晚,前妻曾某已改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還懷了孩子。
岑某得知消息後再也沒去過前妻的娘家,倒是他的兒子阿景,自從媽媽不見了以後,經常去自己的外婆家,說是要找媽媽。
沈辭的童年時代,經常會聽大人們提起“阿景”這個名字。也曾親眼見過他背着書包低着頭迎着夕陽或是淋着雨走過他家門前。
阿景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娘總是給阿景零花錢買零食,哄着他說:“你媽媽在廠子裡上班呢,等放假了你再來……”
但阿景不相信,也不要錢,放學了特意繞很遠的路過來。
不為别的,他就是想見見自己的親媽梁某。大人們告訴他媽媽出去工作了,他雖有萬般不解,卻也信以為真。
少時的阿景懵懵懂懂,不知道父母早已離婚,也不知道大人們會那麼慷慨地給他錢。
憐水村的兩大姓,一個是梁,一個是沈,互相不對付。隻要對家發生點什麼小事,總會透過院牆傳得盡人皆知。
那個叫阿景的小孩經常去岑家想見自己媽媽的事,也是村裡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直到沈徽音偷走家裡的戶口本“私嫁”,那個叫阿景的小孩突然不再回來找媽媽。梁、沈兩大家族引以為恥,再也沒有在公衆下談論此事。
偶然的一次,因為“阿景”的外公外婆不在家,沈辭的母親在路邊攔下了他,留他到家裡吃了一次晚飯。
記憶中的“阿景”皮膚黝黑,脖子和手臂上爬滿了痘痘,有幾處還被太陽曬脫了皮,放下書包坐在沈辭家凳子上的時候,背脊上汗涔涔的早已經濕了一大片……
……
“沈先生……沒什麼事的話,我挂了。”岑景之見沈辭不說話,低聲道。
沈辭“嗯”了一聲,看着手機不說話。他從未想過那個叫“阿景”的小孩和電話那頭的岑景之是同一個人。
岑景之那邊默了大約幾秒,挂斷了電話,餘音散在沈辭早已放涼的素面碗裡,無味得很。
沈辭原想煮面填一填口腹之欲,眼下倒好,随口問了一些不大願意相信的舊事,便懶得動筷子了。
這種情況像是忽然接到病人的委托聽其傾訴壓抑和不幸,末了病人告訴他“剛剛說的都隻是夢境”,心情卻又大不相同。
罷了,磨一杯咖啡喝吧。
沈辭不愛喝茶或是飲料,也很少沾酒,倒是對咖啡情有獨鐘,尤其是自己手磨的。他很享受制作咖啡的過程。
可這麼晚磨咖啡還是第一次,磨着磨着思維就不受控制地去想起一件事。
上個月的那個病人家屬好久沒有聯系了,隻治療了兩個月瞧着剛好一些就忽然消失了。原先開的一些昂貴的藥物都是和沈辭一起開設“治愈者之家”的學姐兼副主治醫師鹿靈溪墊付的,價格比市場低了大半。
現在對方微信拉黑,電話也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好了。
正想着呢,姐姐打電話來了,抱怨道:“阿辭,姐今兒去這村裡的學校提前了解了一下,真是大開眼界了。咱家妞不是滿六歲快要上一年級了嗎,還沒到報名時間呢,學校老師就要求家長提前去指定的書店給孩子買五套卷子和五套輔導作業,放電子稱上一稱,六斤重。”
沈辭說:“嗯,所以呢?”
沈念怨聲載道地道:“你姐姐我剛買完輔導書。班主任老師就在家長群裡發了一張電子公告,說是按教育局下達的文件精神,為了方便雙職工等不方便照顧小孩的家庭,開學後将為學生提供課後延時輔導,以自願為原則。”
沈念越說越氣,說所謂自願就是強制;所謂配合,就暗示着不配合的孩子成績趕不上就是家長的責任。
正常小孩中午十一點吃飯,下午兩點放學,課後延時輔導輔到六點放學。
姐姐在電話裡再三訴苦說孩子才六歲,還在長身體,哪裡能堅持那麼久,還心理評估,這麼小的孩子字都不認識幾個,懂些什麼呢。
真是無法可想,原以為公立學校會少些勢力攀争,讓孩子不那麼虛榮,等上高中了再轉私立學校。哪裡想到現在的教育已經“烏煙瘴氣”到這種地步。買那麼多輔導書,孩子天天寫作業,哪裡還有時間玩啊,這一代的孩子也太卷太累了!
沈念說到最後,歎息道:“阿辭啊,你不結婚是對的,不然有了孩子真是遭罪呐,那都不是祖國的花朵,是背着‘磚頭’上班的社畜。”
後來是結果是怎樣呢,後來姐姐找了姐夫商議,聯系了在國外工作的小姨,打定主意搬去國外住,聽說簽證準備在辦了,下個月就走。
這些瑣事換做别人,沈辭自是不會去想,但這人是他的姐姐沈念。
沈念一走,能和他說得上話且理解他的人就又少了一個,隻有父母雙親了。
沈辭不禁有些恍然若失了,覺得惠城忽然地陌生起來,不是家鄉,而是他鄉了。
父親身患糖尿病,眼下又添了癡呆的病症,與母親長居北京,離不開大城市的醫療技術。
沈辭想,或許他是該搬去和他們一起住了。就算不太喜歡父母親的相處方式,去那邊租房或是買一套房子住在附近也是好的,有什麼事也有個照應。
主意已定,沈辭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而後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聽書入眠。
——
次日早上六點,鬧鐘響了。
沈辭洗漱完畢,烘了兩片牛奶面包填填肚子,洗漱出門,順着村裡僅有的一條水泥路直走,到了小賣部,再右轉,一座西晉末年南渡至此定居的客家人——沈氏一族籌巨資擴建的宗祠便近在眼前。
整座宗祠坐北朝南,正面是足以容納上千人的廣場,廣場盡頭環繞着一面大池塘。
池塘邊種滿了楊柳和柏楊樹,在東邊留了一條長長的通道。通道兩旁都是上百年的大榕樹,盤根錯節,枝繁葉茂,綠意盎然。
初晨的陽光從東邊的山頭探出頭來,伴着鳥兒清脆的叫聲撫上枝頭。
遠處,上一季稻子已經收割,借着這半個月的雨水,田間的農民又戴上草帽,彎着腰開始了新一季的稻苗播種。
金色的陽光慢慢從榕樹冠頂爬下來,一縷一縷争着搶着從枝葉的縫隙間投射下來,形成一道道變化萬千的影子。
沈辭踩着影子,沿着通道拾階而上,曲徑通幽,走到池塘邊,但見一座約有百年曆史的徽派古民居靜靜地伫立在那裡。
黑瓦高牆,院門緊閉,屋子周圍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雜草,幾乎将牆根淹沒腐蝕,仿佛數十年無人問津的古堡。
沈辭擡手輕輕叩了叩木門上的拉環,沒想到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門内,一個身穿灰色家居服的男子站在天井中間,埋着頭側着身拿着紅高粱編的老式掃帚正在掃地。
他是岑景之,卻又不像沈辭曾經認識的那個岑景之。
單薄的身子,清心寡欲的臉。
沈辭幾乎以為自己叩了一扇佛門,而不是家門。
“沈先生,早啊!”在逆光中回過頭,看到沈辭,杵着掃帚攤着一隻手,不太适應地咧嘴笑道,“我這……”圓領上衣配闊腿短褲,好像太随意了些,明知道有客人登門還怎麼穿不是他的本意,他隻是沒料到沈辭會來這麼早。
“岑先生早。”沈辭沒有說早安的習慣,低聲說完便往右走,走到旁邊的洞開的沒有門闆的門口站定。
“屋裡坐啊。”岑景之放下掃帚,用手背推了推臉上的眼鏡,笑着說,“我去洗洗手。”
沈辭點點頭,邁過門檻,踩在沒有地闆磚,甚至連水磨石地面也算不上都凹凸不平的地面,屋内正中央擺着一個帶煙囪的老式燒煤的爐子,積滿了灰塵。旁邊散落着的幾個木凳子倒是很幹淨,像是剛洗過擦幹的。
沈辭撿了一個凳子坐下,凳子不過半尺來高,像是小朋友或者老太太才會坐的。不過客随主便,沈辭沒有挑剔什麼。
他默默地在心裡做了一番推測,上鏽的門環和牆壁家具灰撲撲冷森森,毫無煙火氣息。院子裡也是空空蕩蕩,角落裡堆着割下來的斑茅草,砍下來的破土而出的野樹枝,截面還那麼新鮮流着樹脂——岑景之應該才剛搬進了不久。
“給。”岑景之提着一個小陶壺進來,擱在爐子上,給沈辭倒了半碗茶。
茶真的是用普通的碗裝的——八九十年代的淺口青花瓷碗,碗底還有凸起的幾處小黑點。
沈辭皺了皺眉,站起身來伸雙手接了,同時接過來的還有岑景之放在碗底的用密封袋子裝好的潤唇膏。
“謝謝。”沈辭道了聲謝,彎腰坐下,眼睛看着褐色的茶水,思考着到底應該說些什麼。
“你是不是不喜歡喝茶?”岑景之坐在一旁,笑着說。
沈辭點了點頭,緊繃的神情松弛下來。
“不喜歡就不喝,沒什麼的,不要為難自己。”岑景之說。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和,讓人很舒服,沈辭沒有任何顧慮地站起來身,正要往爐子上放,岑景之伸手接了過來,擡頭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輕聲笑問:“其實我以前也不喜歡喝茶,覺得很苦,後來胃病犯了,戒酒了,嘴裡時常空着難受,就嘗試着喝花茶。沒想到喝着喝着就習慣了,再也沒斷過。”
沈辭靜靜地聽着,聽他說完了,然後點頭說:“我以為是普洱或是别的茶,所以沒喝,如果是花茶的話,我喝的。”頓了頓,又看着茶碗說,“這顔色看起來好像普洱。”
岑景之挑了挑眉,笑着說:“不是,是茶裡加了點紅糖。”他在國外待了兩年多,為了方便複查,就近租了房,養了滿院子的花。臨走的時候,摘了很多花曬幹了帶回來。
“我可以嘗嘗嗎?”沈辭說。
“可以,我去給你拿碗。”岑景之起身,卻看見沈辭拿起了爐子上的碗。連忙提醒他說:“沈先生,那碗茶我喝過了。”
沈辭淡淡地說:“我知道,我隻是嘗嘗,不用另外拿碗。”
岑景之沒說話,看着他嘗了一口,問:“怎樣?”
沈辭抿着唇說:“還可以,就是糖放多了。”
岑景之嘿地一笑,說:“我剛搬來這裡,還沒買筷子,是用自帶的勺子舀的。一不小心放多了。”
沈辭蓦然想起昨天送他回家的事,心懷愧疚地問:“那你昨晚吃什麼?”
岑景之說:“村裡有小賣部,買了一桶泡面将就了一下。”
沈辭謹肅地說:“吃泡面對身體不好。”
“我知道,我很少吃泡面的。”岑景之左手摩挲着右手手腕上的菩提珠,低頭笑着說,“我今天會上街去米買油定煤氣罐之類的,往後當然是自己做着吃。”
沈辭斂起端肅的神色,放緩語氣說:“我可以幫你搬東西。”
岑景之笑了笑,說:“不耽誤你的工作嗎?”
沈辭說:“不耽誤,我給自己放了一個月的長假。”剛剛決定的。
岑景之點了兩下頭,說:“好啊,我待會兒吃了中飯就去郵局拿快遞,正愁着買的書架怎麼搬怎麼拼呢。有沈先生幫忙,會快很多。”
沈辭環視房間,道:“這屋裡不漏雨嗎?”
岑景之笑說:“昨天我表舅搬樓梯已經換了好幾處的瓦,經過昨晚上的暴雨檢驗,安全得很。”
沈辭說:“水電呢?”
岑景之笑着說:“水電暫時還沒通,下午會有電工來幫我重新安裝。不過後面院子裡有一口井,剛剛泡的茶就是壓的裡面的水。”
沈辭說:“難怪喝着味道不一樣。”
岑景之揚唇笑道:“這你也能喝出來?分明是我養的花香吧。”
沈辭怔了怔,低頭嗅了嗅,端着碗又嘗了一口,說:“你養的花……什麼花?”
“玫瑰花。”岑景之輕描淡寫地說道。
“哦……”沈辭默默地放下空碗,沉默片刻後說,“對不起。”
岑景之說:“對不起什麼?”
沈辭說:“昨天不知道是你的電話,所以挂了。”
岑景之笑說:“沒事,我們是朋友。”
一生能遇一良友,不背叛,不忘記,即便數年不聯系,相見卻還似從前,便已知足。
中飯,是兩人去外面一起吃的。
吃完飯拿快遞,買各種電器米面調料及生活必需品。裝電線,裝空調,裝水管,搬了一趟又一趟。
“對了,還有什麼沒買的?快幫我想想。”兩人剛從賣煤氣竈的店鋪走出來,坐上車,岑景之拿出手機,将備忘錄已經買好的東西一件件删除了。
沈辭從副駕駛座上歪過身,看了一眼岑景之的備注,說:“還有筷子,洗菜的盆子、洗碗的洗潔精。”
岑景之連忙打字備注。沈辭見了,告訴他說:“不用寫了,我記得住。”
岑景之說:“那不行,我還是得記。你跟我跑來跑去這麼久了,天都快黑了,一會兒去超市,買的都是小東西,我自己去就行了。”
沈辭說:“我也有東西要買。”
岑景之一邊打字一邊說:“有什麼要買的告訴我,我順道給你買。”
沈辭說:“我家裡沒菜了。”
岑景之手指頓了頓,擡眸說:“你自己做飯吃嗎?”
沈辭“嗯”了一聲,說:“我家裡沒别人。”
岑景之目光看着前方,驅車前行,走了一段路後,漫不經心地轉着方向盤,緩緩道:“那你先去我家吃吧,我買的那個書架結構很複雜,兩排五層呢,還要自己裝螺絲。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拼好,等拼好了肯定很晚了。”
沈辭說好,等岑景之開車到了超市,又跟他一起進了超市。
“你喜歡吃魚嗎?”岑景之埋頭走到生鮮區,問身旁的沈辭。
沈辭說:“我不吃魚,腥。”
岑景之“哦”了一聲,買了筷子和鏟子放進推車後,走着走着忽然回過頭問沈辭:“你吃蝦嗎?”
“你買你喜歡吃的就行了,不用問我。”沈辭目光看着别處,心不在焉的樣子。
岑景之皺眉道:“總得買一樣你喜歡吃的吧,都是我喜歡吃的,萬一你不愛吃,不太好。”
沈辭低頭看着他,一本正經地道:“我對填飽肚子的食物沒什麼要求,除了魚。”
岑景之嗤地一笑,說:“除了辣。”
沈辭糾正道:“我吃辣的。”
岑景之睜大了眼睛:“真的假的?以前我看你吃面都不點辣的。”
岑景之說的是他兩年前沈辭幫他搬家帶他去醫院買藥的時候,為表謝意,身上隻有存款兩千七的他,洋裝闊氣地請對方去飯店吃飯,結果對方點的是素面。
“那天不想吃辣而已。”沈辭說的是實話。
那時岑景之買藥刷的微信,不是微信餘額,而是綁定微信的銀行卡,買完進口的醫藥費後,岑景之收到了銀行的扣款信息。
沈辭站在他身後,不經意間看到了信息末尾的一串簡短的數字。
1275元,他竭力不去想那串數字,偏生到現在還記得住。
因為記得,所以時刻提醒着自己,若是岑景之下回再請他吃飯,他吃什麼都可以。
“那今天中午你為什麼也沒點辣的?”回家的路上,岑景之問。
沈辭說:“你不能吃辣的,我點辣的……你不眼饞嗎?”
岑景之笑着說:“沈先生,你這句話,讓我想到了‘同甘共苦’這四個字。”
沈辭輕輕地“嗯”了一聲。
岑景之說:“同甘共苦,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
沈辭垂下眼簾,靠着車窗,重重地“嗯”了一聲。
岑景之又說:“你是不是困了?”
沈辭說:“不是,我頭暈。”他從沒有一天之内輾轉這麼多地方,再加上昨晚喝了咖啡,很晚才入睡。
“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去休息吧。”岑景之看了看他,将車拐進了憐水村。
“不用,我隻是一點點暈,下車後緩一緩就好了。”沈辭扶着額頭說。
“你可千萬别騙我,要是生病了可不是玩的。”天黑路長,村路又窄,岑景之不敢分心,一直目不轉睛注視着前方。
“我沒騙你。”沈辭提了提神,說。
“好,我相信你。”岑景之說。
等到了家,裝熱水器、空調、電路以及水管的人已經在表舅的監督下完了工。岑景之留表舅吃飯,表舅說家裡還有孫子需要照顧,忙忙地就走了。
“完了,沙發還沒買,凳子也忘記了。”岑景之看着堂屋裡堆得滿滿當當的紙箱說。
“我頭不暈了,想喝水,水在哪?”沈辭閃進門來,扶着屋裡的柱子說。
“哦,在這邊。”岑景之走出堂屋,來到一間低矮的耳房,摁開牆壁上的燈,從裡面拿出了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沈辭。
沈辭接過瓶子,喝了幾口,擡眸看着四周房檐底下挂的一排排橙紅色的燈籠說:“白天看着沒什麼,晚上點了燈,倒是亮堂堂的,很熱鬧的樣子。”
岑景之微微笑着說:“那是你在這裡,你要是沒在,一個人住還是有點怕的。”
沈辭說:“你晚上可以開着燈睡覺的。”
岑景之點頭說:“昨晚上沒燈,就是點着蠟燭睡的。”
沈辭說:“晚上門也要關好。”
岑景之無奈地說:“這倒是不用,我這是木門,換門的師傅說了,新門闆要重新定做,還要刷漆,得過幾天才能到。這幾天,我隻能敞着大門了。”
沈辭走到大門口,看了看門鎖,回眸地道:“你這裡有多餘的床嗎?”
岑景之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望着他說:“咋地?你怕我買的一堆東西被人偷了,要幫我守夜啊。”
沈辭說:“惠城外地人很多的,小偷也多。我姐姐家裡原來有一輛黑色的摩托,好幾十萬的,就停在我家門外,後來被人偷了,去公安局報警提交了監控視頻,到現在也沒找回來。”
岑景之“啊”了一聲,說:“這小偷也太厲害了吧,這麼明目張膽的嗎?”
沈辭點頭,和氣地說:“還有更明目張膽的,有一次我姐姐開車帶孩子到我這來玩,晚上她接到我姐夫的電話要去機場接他,剛開門就看見一個矮小的年輕人蹲在他的車子底下。她覺得很奇怪,走近了問他在幹什麼,結果那人一溜煙跑了。跑到路邊,坐另外一個人的摩托車逃了。後來我姐姐開車半天打不着火,才注意到白天加滿的一箱油都被偷了,幸好那些人不知道她的車貴,不然輪胎都給她卸了。”
岑景之聽得咬牙切齒,說:“這些小偷也太猖狂了。”
沈辭道:“所以我今晚上住這裡,比較安全。”
岑景之笑說:“可我這裡沒有什麼席夢思彈簧床墊,隻有木闆床,怕你睡不習慣。”
沈辭看了看緊閉的其他房門,說:“我可以看看嗎?”
岑景之說:“其他房間裡還沒打掃,地上都是昨天才弄下來的灰塵和蜘蛛網。”
沈辭說:“那你說的木闆床在哪?”
岑景之說:“在最裡面的那間空房裡,裡面有兩張床,我鋪了一張睡覺,另一張放了一些書。你要是真要睡這裡,我就去把書挪一挪。”
沈辭說:“先不用挪,我有點餓了,想吃飯。”
岑景之笑着說:“好,我去淘米做飯。”
等岑景之淘完米放進電飯煲,走進廚房,見沈辭已經将大蒜、生姜以及買的幾樣菜洗好了。
“炒蝦、竹筍炒肉,或者包菜就夠了,做多了吃不完。”沈辭說。
岑景之點頭,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鏡說:“我也是這樣想的。”說着去擰煤氣罐。沈辭連忙對他說:“我剛剛已經擰了。”
岑景之盯着他說:“我要是再晚一點過來,你是不是像傳說中的田螺姑娘一樣把菜也炒好了?”
沈辭被他一猜即中,嘴角微微上揚道:“要不你去外面再等等吧,等我做好你再進來?”
岑景之噗嗤一笑,剛拿起來的鏟子又放進鍋裡,說:“可以呀,沈先生親自下廚,我拭目以待。”
沈辭親自将岑景之送到門口,岑景之轉過臉,彎着身子往通道盡頭的房間慢慢走着,走到背陰處,忽然捏着手腕上的菩提珠串靠在了牆上。
小腹隐隐作痛,應該是術後的并發症犯了,看來是這幾天太忙了沒管理好飲食,是該多吃點水果蔬菜和清淡食物了。
二十分鐘後,沈辭炒完菜,出門沒看見岑景之,順着屋檐下的通道往裡走,看見一間房門大開着,岑景之低頭從自己的床上掀了一層棉被抱在懷裡鋪在相隔不過半米的另一張木闆床上。
沈辭走過去,站在廊下柱子旁邊,看着屋裡的人鋪好了被子,又站起身從自己床上拿了一個枕頭,放在了另一張床的床頭。
沈辭默默地轉過身,走開兩步,想了一想,又走回去,迎面看見岑景之走出來,連忙走上前說:“岑先生,菜做好了,吃飯吧。”
岑景之笑着走在前頭,說:“我感覺咱們倆的位置反了。我是主人,你才是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