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辭看着他的背影,說:“都一樣。”
岑景之說:“不一樣。”
沈辭沉靜地說:“我好餓。”
岑景之:“我也好餓。”
沈辭說:“所以說都一樣。”
岑景之笑說:“我還是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好像沒有那麼冷淡了。”
沈辭慢慢走着,道:“岑先生也是,竟然成了佛祖釋迦牟尼的弟子,戴起了菩提珠。”
岑景之道:“你這話說得我遁入空門了似的。”
沈辭說:“難道不是嗎?”
岑景之走到廚房門口頓住腳步,摸着手腕笑着說:“我倒是想啊,之前做手術疼得厲害的時候不止一次想過,還上網查了,可惜學曆不夠,沒有緣分,不然我早剃頭了。”
沈辭道:“沒有緣分就不能出家嗎?”
岑景之雙手合十,回頭笑盈盈地颔首,說:“那可不,俗語謂,佛不渡本科以下。”
沈辭:“……”
——
晚飯:蒜蓉蝦仁,清炒手撕包菜,紫菜蛋花湯,兩碗米飯。
菜式簡單卻香味撲鼻,岑景之聞之食指大動,吃得甚是惬意。
飯畢,岑景之燒水洗碗,在等水熱的過程中接到一個快遞站的電話,通知他今天或者明天拿快遞。回來的時候碗已經長了腿跑沈辭手上去了。
“沈先生,我覺得有必要和你申明一下,我才是主人,讓客人幫忙炒菜已經很過分了,再過分下去我會良心不安。”岑景之申明說。
沈辭洗着碗,說:“舉手之勞而已,岑先生不用太在意。”
岑景之兩手負在身後,說:“行吧,你洗就你洗,我正好偷會兒懶。”
沈辭看了一眼桌子,提醒他說:“對了,你還漏了一個垃圾桶沒買,隻買了垃圾袋。”
岑景之低頭看了看手機,說:“才不到八點,快遞九點關門,我去拿快遞順便買回來。”
沈辭說:“需要我去幫忙嗎?”
岑景之說:“隻是一瓶墨水和幾張畫紙而已。”
沈辭說:“可以等等我嗎?”
岑景之說:“沈先生有什麽需要買的嗎?”
沈辭洗完碗,用帕子擦了擦手,說:“我去拿換洗的衣服。”
岑景之提起角落的垃圾袋,等在門口。
開車經過沈辭家的院門口,岑景之下車丢垃圾,沈辭開門進屋,不一會兒背了一個雙肩包上車。
沈辭上車的時候,車内正在播放一首輕音樂,等沈辭坐上車,音樂忽然停止了。
“剛才的音樂挺好聽的。”沈辭說。
岑景之開着車前行,輕聲說:“嗯……”
沈辭說:“歌名是什麼?”
岑景之說:“溫柔的世界。”
取完快遞回去的路上,沈辭用手機從各大音樂軟件搜了這首歌。找了許久,沒有一首符合的,很多都是歌名一樣,旋律卻大相徑庭。
沈辭想問岑景之是不是記錯了歌名,但回到家後,岑景之迫不及待地鑽進了房間,拆快遞,潤筆試墨試紙,專注且認真,根本沒有機會插話。
沈辭心想,還是另外挑個時間問吧。于是坐在一旁靜靜地等着。
“抱歉,沈先生,忘記同你說了。這是你的床,洗浴間在隔壁。”岑景之終于忙完了手頭的事,想起旁邊還坐着一個人。
沈辭把包擱在床邊的椅子上,用塑料袋裝了衣服去了洗浴間,不一會兒又走了出來,輕手輕腳地坐在床邊。
岑景之握着筆放在筆洗裡涮了涮,哼着歌轉過身,猛然看到沈辭撐着個一米八的大個子呆坐在床邊,吓了一跳,捂着怦怦跳的心口,說:“你這麼快就洗完了?”
沈辭盯着腳下的運動鞋,讷讷地說:“沒洗……忘記拿拖鞋了。”
岑景之笑了一笑:“你怎麼不早說?”
沈辭說:“你在畫畫,不想打擾你。”
岑景之抿着嘴:“這個點送你回去拿有點太晚了,穿我的可以嗎?就穿過一回,洗過的,很幹淨。”見沈辭沉默着不說話,又說,“我送你回……”
“我穿了你穿什麼?”沈辭低聲說。
原來他是在擔心這個,岑景之心頭一暖,莞爾道:“我有兩雙。”說着話,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盒子,背過身從裡面拿出了一雙黑色的軟體拖鞋,将要彎腰放在沈辭腳下時,沈辭連忙彎下腰接在手裡。
洗完澡出來,看見岑景之用來畫畫的桌子不見了,其他的繪畫配件也搬走的。
自己的床上多了一塊折疊整齊的毛巾和一張墨迹未幹的字條:
沈先生,我來靈感了,在堂屋畫畫,你困了先關燈睡吧。
灰褐色的墨水,風骨勁秀的字。
沈辭擦了擦眼和頭發,将字條對折再對折,環顧房間沒發現垃圾桶,放進了自己背包側面的網兜裡。
早晨睡到自然醒,看了一眼擱在床頭凳子上的手表,六點過兩分鐘。
晨曦微涼,空氣中夾着艾草燃燒後的餘香,沈辭直起身,看了一眼身上不知何時搭上來的一張薄毛毯,又看了看旁邊幹淨整齊的空床,枕頭擺放的位置和昨晚完全一樣——那人沒有回來睡覺。
沈辭戴上手表,換上鞋子走了出去,去了堂屋。
屋内沒人,正中的畫架上,夾着一幅水粉畫。淡藍色的天空下,海水與沙灘緊密相連望不到邊。一個身穿淺灰色的男孩面朝大海,仰望着海面上飛的幾隻海鳥。
設色簡單明了,歸結起來不過幾個元素:天空、大海、沙灘、男孩、海鳥。隻要會畫畫的人都知道,這樣近乎平塗的畫,認真起來甚至要不了十幾分鐘就能完成。
沈辭隐約猜到了什麼,一扭頭快步朝天井走了過去。
天井中間的空地上站滿了人。拼書架的,擰螺絲的,套沙發罩的,挪桌椅闆凳的,拿尺子量門窗大小的……來來往往,少說二十來個人,穿着深藍色的工作服,也不說話,動靜也很小,都在埋頭工作。
沈辭掃視一圈,沒看見岑景之的身影。去廚房,也沒有半個身影。
沈辭腦袋一空,迅速邁出大門跑到外面的草地上,那裡空空如也,車和人都不見了。
沈辭握着手機,慢慢地點開岑景之的電話,猶豫再三撥了過去。
電話鈴響了一會兒,通了。沈辭閉了閉眼,籲了口氣,懷着起伏不定的心情低聲問道:“岑先生,你作為主人家,不監工的嗎?”
“專業團隊,不需要我監工。”岑景之咳了一聲,吸着鼻子笑着說。
“所以你就任由他們擺弄?”沈辭說。
岑景之溫和地笑道:“真是抱歉,沈先生。他們非要進來,一大早就敲門,雇他們的金主又不在,我也趕不走。反正遲早都要裝的,人家承諾了今天下午晚飯前就能弄好,我還不如放開手,交給他們弄。”
“那麼,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沈辭沉聲說。
岑景之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怎麼,吵到你睡覺了?”
沈辭說:“沒有,既然岑先生早有打算,應該提前和我說一下。不過現在知道也不晚,我……我先回去了。”昨晚岑景之做的飯少了,他壓根沒吃飽,隻顧着吃菜去了,得去廚房煮點東西填肚子。
“等等,沈先生……”
沈辭溫熱的拇指動了動,誤觸了屏幕挂斷了,心下一慌,連忙再打過去,那邊已成了盲音。
沈辭輕歎一聲,轉頭拿着手機進了院門,用手機号碼發了一條信息給岑景之。
“對不起,岑先生,我不是有意挂斷的。”
回到房間拿着手機等了一會兒,沒有回複。沈辭往壞的方向猜測了一下,又發了一條信息過去:“岑先生,請你相信我,我剛剛有點慌亂,點錯了。”
“慌什麼?”岑景之發信息問他。
沈辭想打電話再說一聲對不起,電話還沒撥通,就看到手機上收到的延遲消息,上一次他撥打電話的時候,岑景之也給他打了一個未接電話。
“沈先生早安。”岑景之接了電話,嗓音很慵懶,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沈辭遲鈍地應了一聲,準備說出口的話瞬間被撫平消音,替換成了另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你在哪裡?”
電話那一端的岑景之站在車外,身處一片陌生的,視野寬闊的甘蔗林。他往前走幾步,手裡夾着剛剛買的點燃了還未來得及抽一口的煙,擡頭眯着眼睛瞭望着遠處的宣傳牌,笑着說:“我在三嘉村看荷花呢,沈先生可有興趣同遊?”
沈辭低聲說:“你的家呢,不要了?”“由着前男友折騰”這句話沈辭克制地沒有問。
岑景之拿着煙,緩緩蹲下身,把煙頭插/進身旁的水坑,看着它一點點燃盡隻剩煙蒂,然後默默地抓起一把黃土将它掩埋,踏平,抖着腿站起身,說:“要啊。但我現在,啧……怎麼說呢,想喝酒喝不了,想抽煙不能抽,想罵人又見不到金主。隻能在外面待着散散心,眼不見為淨。”
沈辭道:“原來岑先生還是個塵緣未了的人,剪不斷,理還亂,我以為你已經看破紅塵,一心向佛,心如止水了呢。”
對于沈辭的有意揶揄,岑景之嚴肅地說:“我行得正,走得直,不欠他的,也沒啥可惦念的。他要是有臉來找我的茬,門都沒有。”
沈辭擡眸看着老宅子的大門哐啷一聲,被工人用電鋸切斷了了生鏽的螺絲扣,緩緩放倒在地上,震起一地的灰塵,連忙捂着鼻子退後兩步,說:“你家的門已經被拆了。”
岑景之在電話裡聽到了門落地的聲音,笑着說:“拆就拆呗,我心裡還有一道門,一道無形的,誰也拆不動的門。”
沈辭聽他說完了,輕聲笑了笑,說:“你給我發一個定位吧,我打車過去。”
“就幾公裡路,我開車回去接你吧。”岑景之說。
“耽誤你散心嗎?”沈辭問。
岑景之笑着說:“你相信嗎?我其實隻看見宣傳牌子,還沒走進去呢。”
沈辭:“哦,所以你是臨時起意?”
岑景之笑:“對,臨時起意。早上煲的八寶粥都還沒來得及喝呢,就被自己遇事喜歡東躲西藏的壞脾氣帶到外面兜風來了。那個粥……我走得匆忙,你幫我看看好了嗎,還能喝嗎?”
沈辭擡腳走上水磨石累積的台階,捂着手機聽筒走進砰砰作響的院子,邁進廚房門檻,方才松開手,打開電飯煲看了一眼,摁滅開關,說:“很稠,按錯了控制鍵,水都熬幹了。”
“額……那等下我還得買飯吃了。”岑景之懊惱了一下,歎氣說,“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帶回去。”
沈辭說:“換我請你吃,可以嗎?”一來一回,油費都抵得上一頓飯了,還賠上了轉瞬即逝的時間。
岑景之默了一下,摸着兜裡的車鑰匙說:“我先回去吧,回去再說。”
岑景之開車回家的路上看見了一個人把車停在了沈辭的院門口。那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但是沒有停車,徑直去了老宅院。
“我剛才看見一個人開車停在你家院門口。”岑景之晃着小碎步走進廚房,看見沈辭抱着一個碗拿着一個小勺子站在圓形的格子窗前喝粥,愣住了。
沈辭問:“男的還是女的?”
岑景之故意嘟哝了一下,說:“是個男的。”
沈辭捏着勺子的手收攏,面色凝重:“怎麼形容?”
岑景之食指勾着鑰匙圈走到暫時放電飯煲的櫃子,看見結成硬塊的粥被人挖了一角,已經泡上水了。
“比你矮一截,比你帥很多,看起來還很有錢。”岑景之開玩笑說。
沈辭眼眸低垂:“溫廷烨?”
岑景之一拍手:“正解。”
沈辭握着勺子刮着碗側,将剩下的兌了礦泉水的稀粥喝完,而後放進洗碗池裡洗幹淨放好,末了從兜裡拿出一包紙巾拆開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說:“他剛剛發信息給我了,說請我明天早上八點去牧遠咖啡屋喝咖啡。”
時間地點他都說得清楚明白,心裡想着,如果岑景之主動說送他去,那麼他可以順理成章地買兩張票,邀請他去咖啡屋附近的巴伐利亞莊園看風景,以作今天邀他看荷花的答謝。
“嗯。”岑景之隻說了一個字。他聽到咖啡兩個字思緒就飄到了無法抵達的天涯海角,憂郁得很。
“我坐你的車去,可以嗎?”沈辭說。
“我不想去那邊。”岑景之說。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辭知道岑景之在意什麼,躲避什麼,藏在内心深處不願意去重新面對的又是什麼。
他知道的,但他不希望岑景之連踏進那片土地的勇氣都沒有。
惠城承載着無數人的夢想和希望,也是千萬人的故鄉。岑景之從這裡生,從這裡長,如今卻把自己圈在惠城和沙城的交界點,看似遺忘過去,實則滿腹哀思。
畫架後面成堆的被他刮下來的顔料和揉成一團的紙張,還有廚房門檻邊,幹淨的沒有吮過的堆疊在一起的煙蒂和煙灰,已經說明了一切。
“吸二手煙和一手煙一樣的,對身體都有害。”沈辭看着岑景之放在儀表台上的煙盒,說。
岑景之系好安全帶,把車鑰匙插進方向盤下面的孔說:“昨晚沒忍住去小賣部買的。”說完睜大眼睛扭頭看着沈辭,“你怎麼看出來我吸的二手煙?”
沈辭沒有回答,折回了吃飯的問題上,說:“我還是有點餓,可能昨晚沒吃飽。”
岑景之不好意思地笑笑:“怪我,我昨晚沒問你的飯量,做的飯少了。”
沈辭眼睛朝着前方,眼角餘光卻瞥着岑景之扶在方向盤上的手腕——原本纏在上面的三圈菩提珠串不見了。
岑景之晃着車鑰匙進廚房的時候他就看見了,現在再确認一遍,心裡突地生起一種自叢林山海走到人間煙火的難以抵觸的溫軟情緒。
“沈先生在看什麼?”岑景之笑着問。
前面紅燈亮起,岑景之一踩刹車,兩眼灼灼地看着沈辭,沈辭的身體失衡重新跌回座裡。沈辭感覺到自己胸腔裡急劇收縮,手指輕撫鼻尖,視線掠過前面急速駛過的車流,毫不誇張地撒了個慌,說:“看你車鑰匙上的挂件,你從哪買的?”
“你說的是這塊石頭嗎?”岑景之低頭看了看鑰匙扣,笑着說,“這是我出國前,去百裡杜鵑玩,在一條河岸邊撿的。”
“你先去的畢邊?”沈辭面色灰白地看着岑景之,他一直以為他是從惠州機場去北京,再轉機出境。
“畢邊風景好,先去那裡做了個術前心理疏導。”岑景之坦然地說出這句話,眼睛望着前面不斷切換的數字,心裡默數: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
早餐店的老闆将二人點的蒸餃和小籠包和南瓜粥端上桌,貼心地提醒他們去後面的小餐桌上拿消毒筷和酸蘿蔔。
沈辭、岑景之相繼起身,各自拿了一雙筷子。
“我已經去拿了,你為什麼還要自己親自跑一趟?”回到座位後,岑景之笑着他,“我們不是朋友嗎?”
“是,或者不是,都一樣。”沈辭低頭用手指拆開碗碟上的塑料薄膜,臉色很不好看。
“你生氣了?”岑景之拿出一個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茶潤唇。
沈辭道:“沒有。”他說請岑景之吃早餐,岑景之同意了,帶他來的是尋常的兩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塊錢的早餐店。
兩年前也是如此,登機牌上寫的北京,去的卻是圭州畢邊,沈辭當時就在畢邊。
再明顯不過的欺瞞,被岑景之雲淡風輕地說出來,沈辭沒有理由不生氣。
他當他是朋友,可以彼此信任的朋友,但是對方似乎并不這麼以為。
注銷的微信,失聯的手機号,搜索不到的歌名,積在畫架下面的煙灰,沒有移動過的枕頭……
都是證據,冷漠又疏離的證據。
“下一個路口,你停一下車,我自己回去。”吃完飯上車以後,沈辭扣上安全扣,眼廓朝着窗外,視線裡都是雜亂無章的重影。
剛把車起火的岑景之偏過頭看着把後腦勺對着他的沈辭,輕聲笑道,“真生氣了?”
見沈辭不回答,岑景之又笑眯眯地說:“沈先生是嫌棄那家早餐店的東西不好吃嗎?”
沈辭:“不是。”味道還算可以,就是進進出出全是年過半百的老頭老太,一進門就東拉西扯話家常,全然不顧他人的感受,很是吵鬧。
岑景之說:“那是什麼?”
沈辭轉過臉,瞪着他:“你走不走?”
岑景之笑着把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眶微紅,直直地看着前方:“沈先生是想失約嗎?”
“改天再去。”沈辭按下安全扣,唰地拉開車門走了出去。
“沈先生,我……”岑景之說出的話追不上沈辭關門的速度,被“砰”的一聲合上的車門隔斷了。
——
沈辭打車回宅院拿自己的背包出來時,迎面走來兩個合作拼書架的工人,看到沈辭的臉,停下腳步,面面相視,眼角紋眯成一條縫,贊許地點着頭,笑着說:“畫得還挺像的。”
沈辭遲疑了一下,問道:“什麼畫?”
其中一個人擡着黝黑發亮的臉,呲着牙面朝堂屋的方向,說:“那裡面的畫啊,畫得不錯,和你就像一個模子刻的。”
沈辭沒再多問,迅速折返走到堂屋。畫架上還是那幅簡單的二次元水粉畫,拼裝完好的書架和書桌靠牆而立,四壁灰白,黴點斑駁,并沒有什麼畫。
沈辭不甘心地繞着堂屋的柱子和畫架,以及畫闆夾上的畫,仔仔細細搜尋了一遍,仍舊沒看見。
他悻悻地轉身離開堂屋,忽然,眼中恍惚間閃過一片淡藍色的亮光。沈辭蓦地轉過頭,拉着老舊的門闆,側過身,踉跄着倒退兩步,怔愣地看着門闆後面懸挂的灑金顔彩畫……
——
岑景之坐在荷花園的長凳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頭上戴着一頂橙色的太陽帽,手裡端着一碗冰鎮蓮藕粉,時不時挖一勺含在嘴裡。
身旁遊人如織,荷香怡人,他的眼睛毫無焦距,不像是來賞荷,倒像是來看人潮的。
“借過一下,謝謝……借過借過,謝謝……”沈辭微微側着身,與撐着傘穿着防曬服的人們擦肩而過,熱汗淋漓地擠到長凳邊上。
七月的陽光燦爛得很,大片大片的雲朵像是被剪刀剪碎的龍鱗,靜靜地浮在那裡一動不動,蟬鳴聲更是聒噪不休。
酷熱的太陽光将沈辭的臉龐曬得通紅,一下車就直奔荷花園,完全沒有喘口氣。此刻看到人了,終于緩過了一口氣。
岑景之眼前的熱鬧被一個人高馬大的人擋住了,仰頭,見到一張傳遞着溫度的笑臉,笑臉的主人目光熾熱地看着他,呆了一下,眉心成川。
“我沒失約。”沈辭平複着躁動的心,手心裡攥了一把熱汗。
岑景之握着勺子的手慢慢松開垂下,手腕上的菩提珠輕磕在仿陶瓷碗邊緣,發出“叮鈴”的聲響。
沈辭局促地站着,視線鎖在那串在太陽光下反射出刺目光暈的珠子上,沒有言語。
因為他的身高實在惹眼,擋住了周圍的人山,每個經過他身側的人,難免推推搡搡,推着推着,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坐在岑景之右側的兩個女孩神色怪異地看着木雕一樣站在岑景之身前的沈辭,互相對視一眼,抱着零食袋走開了。
沈辭趁機落座,一個人占了兩個女孩的位置。
“沈先生不生氣了?”岑景之兩手捧着碗,淡然一笑。
“我沒氣你,我氣的是我自己。”沈辭低着頭,嘴硬心虛。
岑景之“嘁”了一聲,說:“沈先生一諾千金,我很欣賞。”
“岑先生口是心非,我也很欣賞。”沈辭微微擡眼,任由鬓邊的熱汗往下滾落。
“什麼意思?”岑景之不慣打啞謎,有話就問。
沈辭臉上熱汗滾滾,鼻翼兩側成了微型溪流。
岑景之遞出手裡的碗,說:“拿着。”
“我不吃。”沈辭瞅着被挖成深坑的殘碗,抿着唇說。
岑景之笑着說:“誰說給你吃了,你幫我拿着,我給你找點紙巾。”
沈辭尴尬地接了,寬大的手掌心托着碗,好像托着一隻鳥窩似的。
“喏,給你。”岑景之從随身包裡拿出一包抽紙,放在沈辭膝蓋上。
沈辭将碗遞還給岑景之,岑景之把包放在座位上,說了句“幫我看着。”言畢起身去丢垃圾。
岑景之才走不多遠,他的背包就被路人絆倒,沒完全拉嚴實的背包裡重重地摔在地上,從開口處嘩啦啦滑出了一堆證件。
駕駛證,出生證,健康證,收養證,畢業證,戶口本,房産證,房屋轉讓範本……沈辭一個個撿起來擦幹淨放進包裡,拾起最下面嶄新的房屋轉讓範本,石墨的味道清晰可聞。
岑景之手填的房屋地址和日期,字迹幹淨端正,售價卻是從幾時萬修修改改,越改越低,絲毫不給自己留餘地。
——
“岑先生中餐想吃什麼?我請客。”賞完荷花即将返程,沈辭在荷花園賣雜貨的地方買了兩瓶純淨水,一瓶放在放在駕駛座一側的水杯架上,一瓶捂在手裡吸熱。
“算了吧,想吃的很多,不過我都不能吃。”岑景之上了車,拿出手機定回家的位置。他要把計劃之外的沈辭送回去,然後等沈辭搬出他家,再按最終和中介草拟的價格讓其尋找買主賣掉房子。
背井離鄉不是他所願意的,但似乎不離開這裡,自己就沒辦法擁有屬于自己的新生活。
“去吃五谷魚粉,怎麼樣?”沈辭自作主張道。
“可以,正好我也餓了。”岑景之說。
“餓了就吃飯吧,不吃粉了。”沈辭說。
“那不行,你說吃粉已經勾起我的食欲了,不能改。”岑景之連忙提出抗議。
“你這麼喜歡這裡的食物,又怎會想賣房子離開這裡?”沈辭的話問的前所未有的直白。
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岑景之“啊”了一聲,說:“你偷看我的背包。”
沈辭戳破道:“你的包就那麼敞着,我該怎樣才能當做看不見?”
岑景之望着說話時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沈辭,好奇心作祟,說:“沈先生不是說改天嗎?”
沈辭見他把話題又拉了回去,不假思索地道:“我腦子有病,你就當我沒說過那句話吧。”
岑景之嗤嗤地笑,笑着笑着眼睛裡進了沙子似的紅了。
“很好笑嗎?”沈辭問。
岑景之眨眨眼睛,扣上安全扣,低聲說:“謝謝沈先生陪我看荷花。”
沈辭充耳不聞,催促道:“你快開車吧,我餓了。”
服務員将兩碗熱氣騰騰的五谷魚粉端上桌時,岑景之握着筷子夾起一片魚肉,忽然擡眸直望着沈辭:“欸,你不是不吃魚的嗎?”
沈辭低頭大快朵頤,聞言嗆了一下,歪着頭看着别處,含含糊糊地道:“沒有腥味,做得好吃,我才吃……咳咳……”
岑景之連忙将一瓶從車上帶下來的礦泉水遞到他手裡,說:“原來是這樣啊。”
沈辭接過瓶子擰開瓶蓋喝了兩口,一扭頭,順手往右手邊放,看見那裡已經放了一瓶,是自己帶下車的快見底的瓶子。兩個瓶子外圍都挂着細細密密的水珠,像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似的。
吃完粉,結賬上車。沈辭順手又買了兩瓶水上車。
“回去得洗個澡了。”岑景之掃了一眼沈辭濕透了的後背,笑着說。
沈辭拉下車前的後視鏡擋住部分陽光,陽光卻還是斜斜照在他的臉上,不給他半分陰涼。尤其是在吃了飯後,車内的空調降溫速度極慢,沈辭很想開車窗,但是礙于坐的是别人的車,不大方便。
“岑先生,我想開窗……”沈辭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憋不住開了口。
“你自己摁一下,我在開車。”岑景之溫和地說。
不會開車,從來沒上過手的沈辭盯着儀表盤上的按鍵和轉盤,随手摁了一下,又胡亂轉了一下,車窗緊閉,并無動靜。
“那是空氣内循環。”岑景之降低車速,停靠在路邊,指着另一個按鍵和轉盤,說,“先按這個,然後再轉這個,轉到4就可以了。”
沈辭照着做了一遍,車窗沒開,倒是半天沒動靜的空調忽然起了作用,呼呼地送着冷風,一路把沈辭吹了個透心涼。
沈辭懷疑岑景之是故意的,但是找不到他這麼做的動機。
拼裝家具和換門鎖窗扇的工人陸續走了,比岑景之料想預計完工的時間早了一小時,鑰匙都留在了堂屋,拆下來的紙箱子和堆放在牆角的雜草柴棍都自動打包走了。
岑景之負着手,在天井四周踱步,像個驗收房屋的并不闊綽的房主,連連歎氣。
“房價又可以往上提了,還不開心嗎?”沈辭站在他身後,打量着煥然一新的門窗。
落日餘晖罩在屋檐上,兩人卻被框在房屋的陰影之下。
“那麼多紙箱子,我原本打算賣錢的你知道嗎?”岑景之轉頭繃着臉看向牆根底下,歎氣說,“還有我辛辛苦苦砍的柴火,我還打算做柴火雞和烤土豆的呢。”
沈辭嘴角噙着笑,帶着些幸災樂禍的語氣說:“某人不是要賣房子了嗎,還在乎這點蠅頭小利?”
“我現在不想賣了不行嗎?”岑景之叉着腰,拿眼瞪了瞪沈辭,仰頭看着盛着陽光飛揚的檐角,以及穿過格子窗傾瀉在白牆上方的斑駁搖動的柳樹的倩影。
拙樸古雅的氣息沉澱着歲月的滄桑,牽動着岑景之那顆向往甯靜安适的心。
回到廚房,岑景之泡了一壺花茶,遞了一碗給相繼走進門的沈辭,笑着說:“有件事,咱們談談呗?”
沈辭心如明鏡,道:“談什麼?”
岑景之握着茶碗,扽着褲腿坐在新買的純木制靠椅上,笑眯眯地說:“你明天不是要去咖啡屋跟那個誰喝咖啡嗎?我送你一道去吧,順便也進去嘗嘗那裡的咖啡。”
沈辭喝了一口茶,甜得膩死人,含在嘴裡好半天才硬撐着咽下去,心裡想問岑景之是不是味覺出問題了,話到了嘴邊又退縮了,應聲說:“溫廷烨約的是我,你跟我一起進去不大好。”
“你先進去,等你們聊完了,我再進去,我跟他有話要說。”岑景之說。
沈辭沒有作聲。
岑景之察言觀色,看出沈辭的為難,歎了口氣,道:“算了,我不跟你去了,改天有空了再去找他。”
“你找他做什麼?”沈辭低聲說。
“感謝他啊,他的手機号我删了,不記得了。剛剛最後走的那個工人跟我說了,讓我有時間請他吃飯。”
岑景之見沈辭的神情略有松動,連忙補充道,“我這個破宅院,要不是他請人來搞,誰知道咱們兩個人要弄多久呢,于情于理,我得當面道個謝。”
“是溫廷烨請的人?”沈辭猜錯了,不是岑景之的前男友。
“不然你以為誰那麼大善心會幫我?”岑景之反問。
“這是他的手機号,你記一下吧。”沈辭從兜裡拿出手機,找到“C小烨”一欄點開遞給岑景之。
岑景之“蹭咖啡喝”的如意算盤落空,很不情願地拿出手機記号碼。
臨近傍晚,岑景之做飯,沈辭将收拾好的背包放在廚房外的藤椅上。吃完飯,岑景之刷鍋,沈辭走過來,站在門口說:“我走了。”
岑景之回過頭:“等我洗完了送你吧。”
沈辭看了看天色說:“不遠,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
岑景之說:“我還有些牆紙沒貼,你幫我貼完了再走吧。”
沈辭放下背包,問:“在哪,我去給你貼。”
岑景之把鍋放在竈台上,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圈紙巾慢悠悠地擦着手指說:“今天剛買的快遞,還沒到,省内的,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就到。”
“那等到了,再打電話給我。”
岑景之站在廚房門内,看着沈辭背着包沿着天井旁邊的新上了漆的暗紅色的柱子慢慢地走,走到新裝的銅鐵築的雙開大門,頭也不回地邁了出去。
一張黑布,幾點稀星,一彎上弦月,湊成了一個漫無邊際的永夜。
岑景之拿着碗,站到門外,隻覺得屋裡屋外的暑氣都被沈辭帶走了,很是清冷。
——
沈辭在枕上戴着耳機聽喜馬拉雅聽主播講述都市異聞。故事驚心動魄,懸疑可怖,極具感染力。沈辭一連聽了十幾個,遲遲沒有困意。
從岑景之那裡取回的潤唇膏還放在床頭櫃上。夏日炎炎,沈辭經常會和護手霜配合着使用。今日不曉得是被太陽曬久了倦了還是怎樣,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大約是宅家裡久了,好長時間沒去健身房了,身體機能下降,需要調整狀态了。
次日一早,沈辭揣着手機慢跑了五公裡,太陽出來了,才打車出村去牧遠咖啡屋。
“沈醫生早。”甫一進門,沈辭便看見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站在落地窗邊,熱情地笑着朝他揮手。
梳理得蓬松微卷的中分發型,白得發光的五官和脖子,曲線完美的面龐,幹淨的黑色條紋襯衫,領口松了兩顆紐扣。乍看去像個初出茅廬的懵懂大學生,一點也不像個在生意場上名利兼收的副總裁。
沈辭點點頭,走近了,随意揀了個座位坐下。
八點的咖啡屋,除了他和溫廷烨,一個客人也沒看見。
準确點說,是咖啡屋昨天就在外面立了個顯眼的電子屏,表示今天歇業。
咖啡屋是溫氏産業園區的一部分,沈辭對于溫廷烨這種有錢任性的作風内心不屑一顧,表面無動于衷。
溫廷烨笑着說:“我想去接你的,還發了信息給你,但你沒回複。”
“抱歉,我沒看手機。”沈辭低頭拿起桌上的飲品單子掃了一眼,對等候在桌旁的服務員說,“一份藍岸可可冰。”
“我也一樣。”溫廷烨說完,兩眼直勾勾地看着沈辭,“我昨天去你家了,你不在。”
“嗯,有事,出去了。”沈辭的目光移向窗外懸挂的綠蘿和銅錢草。
岑景之的院子裡若是種上幾盆花草,定然會增添幾分生氣。
“我買了兩張沙城國風演唱會的門票,沈醫生方便的話,一起去看吧。”溫廷烨拿出手機,點開一張截圖,放在沈辭眼前。
兩年多未見,溫廷烨還是那樣熱忱,就好像這兩年時間都不存在。
沈辭掃了一眼溫廷烨的手機,說:“我再重申一遍,我對你沒興趣,我不喜歡男人。”
溫廷烨眉毛挑了挑,并未有多失落,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好吧,你不喜歡男人,我知道了,記住了,以後不會再邀請你了。”說着站起身,走向收銀台,說,“哥,你聽到了吧,沈醫生說他不喜歡男人。”
沈辭倏地站起身,看着岑景之扶着帽沿笑着從收銀台走出來,無處遁形地望着溫廷烨,說:“這關我什麼事,叫我幹什麼?”
溫廷烨據了嘴的葫蘆,張口就來:“哥,你别裝了。我知道你幹嘛跑畢邊去了,小松一審被判死刑之前打電話給我了,說他猜測你遲遲拖着不去治病的原因,是怕治不好見不到沈醫生,所以賴在畢邊。”
“呵呵。”岑景之匆匆地瞄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沈辭,輕笑兩聲,“我是聽說百裡杜鵑附近有座寺廟特别靈驗,所以才去的好嗎。看到我手上這串佛珠嗎,我就是從那座寺廟求的,寺裡的老和尚做法事開過光的,花了我五百塊錢呢。”
溫廷烨啞巴了,無話可接了,摸着鼻子回過頭看了看沈辭,說:“可……可昨天有幾個工人跟我說,看見沈醫生住在你家裡。”
“哦,那是我請他幫我拼書桌和折疊家具,後來你不是請人幫我了嗎,所以昨天他就搬走了啊。”
岑景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解釋這麼多,但是他非解釋不可,最好一次性把所有的問題都解釋清楚,避免引人遐思。
“沈先生,對不起啊,讓他誤會了。”岑景之當着溫廷烨的面朝沈辭颔了颔首,轉臉又對溫廷烨說,“小烨,我跟你說的那個事……”
溫廷烨笑了笑:“知道,下午我就叫人過去幫你刷牆,刷完你就不用貼什麼牆紙了……你的咖啡還沒好嗎?”
“我又點了兩個面包,可能要慢一點。”岑景之垂着眼眸,迎着沈辭冷漠的目光,直覺告訴他,他好像得罪人了。說要貼牆紙,結果又找人刷牆。
“沈先生,等等……你等一下……”
沈辭和溫廷烨道别後,走出園區大門,聽見有人叫他,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不動。
“沈先生……”岑景之喘着粗氣,提着面包和咖啡,幾乎是追着跑了過來,還沒站穩,又說,“我刷牆是因為……因為牆上坑坑凹凹了,貼了牆紙很醜,咳咳……想等刷平了再貼……”
沈辭轉過半邊臉,看着岑景之,啞聲說:“岑先生,借用一下你的手機。”
岑景之不疑有他,笑着遞上了自己的手機。
沈辭點開手機,看着手機桌面壁紙上的站在海邊仰望海鷗的男孩,目光迅速下移,翻到岑景之的電話簿,找到“沈先生”三個字,點擊右下角,點了删除,而後,連帶着着撥号記錄,短信記錄也一一點了删除。
“……”岑景之怔怔地看着,想要奪回自己的手機,可惜為時已晚,全被沈辭删了個幹淨。
“岑先生,請問現在幾點幾分?”沈辭高高舉着手機,問。
岑景之捏着車鑰匙看着地面,咬着牙說:“我不知道,把手機給我,我要回去了。”
沈辭不依不饒地道:“你告訴我幾點幾分,立即,馬上,我就給你。”
面對沈辭這種近乎無禮的要求,岑景之無可奈何,看了一眼沈辭垂在身側的另一手腕上的手表說:“九點二十一分。”
“不對,是九點二十分。”沈辭看了一眼手機,低頭看着岑景之的眼睛,一字一句沉聲說道,“九二零你知道是什麼嗎?是一種能促使植物生長,誘導植物開花的農藥。我說我不喜歡男人,并不代表我永遠不喜歡。譬如現在,九點二十一分以後,我可以十分鄭重地告訴你,我有喜歡的人,很不幸,那個人跟你同名同姓同歲。如果你還愛着你的前男友溫明光,沒關系,我會保持距離。如果你不愛,請不要躲避我的視線,讓我試着追求你。”
岑景之怔住了,看着沈辭重新将自己的手機号碼輸入岑景之的手機,編輯了兩個文字保存,然後遞了回來。
岑景之看着手機備注上的“景之”兩個字,臉是滾燙的,心跳特别快,握着手機感覺它熱得好像太陽暴曬過快要炸了一樣。
“這裡不好打車,我送你回去。”岑景之見沈辭撂下話,拔腿就往前走,一副說了跟沒說落荒而逃的樣子,摸不着頭腦,追了過去。
“我是去别的地方。”沈辭的頭轉東轉西,就是不看岑景之。
“那我送你過去。”岑景之說。
“不用。”沈辭回頭瞥了一眼岑景之,聲音粗啞,面部肌肉硬邦邦氣鼓鼓的,說,“我是去健身房,你也要去嗎?不去就不用送我。”
岑景之笑了笑,握着手機回到了停車場。
下午五點,正在宅院後面的地裡撿石頭玻璃等垃圾準備刨地種菜的岑景之接到了沈辭的電話。
“岑先生,你想好了嗎?”剛按了接聽,岑景之就聽到了沈辭喘着粗氣問他話。
岑景之莫名其妙地道:“想什麼?”
沈辭的聲音忽然弱了下去:“我早上說的話,你不會忘了吧?”
“哦,那個啊,那個……”岑景之迎着微風,看着滿地的碎石頭和玉米稭稈,說,“讓我想一想該怎麼回答你。”他咳了一聲,感慨道,“沈先生,愛情就是風,來的也快,去的也快,我覺得我并不需要這種會變質過期的東西。”
“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沈辭笑着說。
“你别笑好不好!”岑景之嚴肅地說,“沈先生,我不是一個人過日子,我有兒子,過幾天開學了,我就會接他過來。”
“我知道。”沈辭不等他說完,搶着插話道:“沈先生,我買了個西瓜,一個人吃不完,你開個門吧。”
岑景之即刻丢了裝石頭的竹籃子,跺了跺腳,拍着身上的灰塵跑着去廚房洗了洗手,快步走到院門口。
“門不是開着的嗎?”岑景之輕輕一拉,門就開了。
沈辭提着大包小包一堆東西跨了進來,熟門熟路地走去了廚房,擺在了實木桌子上。
龍眼、西瓜、葡萄、蘋果、香蕉、檸檬、香菜、脫骨李、百香果、朝天椒,還有一大包冰凍的雞爪子。
“你買這麼多東西幹嘛呢?”岑景之抱着手站在一旁幹瞪眼。
“吃。”沈辭拆開袋子,把雞爪子倒進洗菜盆了裡,指了指冰箱,看着岑景之說,“我今天看見街上有人賣雞爪,沒吃過,想吃,你幫我做,可以嗎?”
岑景之皺眉說:“外面也有賣的,也不是很貴,你可以先買一點嘗嘗再買啊,怎麼一下子買這麼多。”
沈辭接了滿滿一盆水,将盆擱在桌上,自顧自地說:“我想吃你做的。”
岑景之看着他濕淋淋的脊背和紅通通的臉龐,故意問他說:“你怎麼就能斷定我做的好吃?”
沈辭嗫嚅道:“我猜的。”
岑景之低聲笑說:“行吧,我給你做。”
拿剪刀剪雞腳時,岑景之看着手腕上的珠串,對提着袋子站到廚房門外預備剝大蒜的沈辭說:“沈先生,幫個忙,幫我摘一下這個珠子。”
沈辭依言放下袋子,洗了一下手,站到岑景之跟前。
岑景之朝他伸手,沈辭看着岑景之細長的滿是傷痕和厚繭的右手——尾指是早就斷了一大截的,比天生畸形更殘忍的是後天的殘缺,傷口早已經愈合了,隻剩一塊圓圓的凸起。但看着就叫人心不忍直視,進而想象得到生生截斷時有多疼。
沈辭一手輕輕地托着他一把就能握着的手腕,一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褪,生怕弄疼他的手指。
“放到了我枕頭底下的盒子裡去。”岑景之支使他道。
沈辭擦幹珠子上面的水,來到卧房,從岑景之的枕頭底下摸出一個藍底牡丹花紋的紙盒子,揭開,把珠子盤成三圈放進去,将要合上蓋子之時,不防看見側面夾縫裡有一張白色貼紙,素有強迫症的沈辭伸手撕了下來,眯着眼睛看上面打印的方塊小字:
好運精品店,驚爆價十元。
沈辭回到廚房門外,一邊剝大蒜一邊想那幾個字,他似乎在哪見過這個店面。
大蒜剝到一半,沈辭想起來了,是在惠城舊貨市場右手邊的飾品店,某次去那邊給姐姐家的小孩買葫蘆時看過一眼。
說什麼去百裡杜鵑附近的寺廟求的開過光的,花了五百塊,原來都是騙人的鬼話。
切檸檬和辣椒之前,岑景之先将西瓜切成了幾塊,放在水果盤裡。沈辭拿了一塊咬了一口,又拿一塊咬一口,然後對低頭拿勺子挖百香果的岑景之說:“這個瓜不甜。”
岑景之皺着眉頭,看着大紅瓤的西瓜,說:“這還不夠甜嗎,你還想吃什麼樣的瓜?”
沈辭說:“你都沒嘗,怎麼知道甜不甜。”
岑景之說:“我看着就知道甜。”
沈辭說:“那你為什麼不吃?”
岑景之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百香果:“你幫我找找第三隻手在哪,我謝謝你。”
沈辭笑着把手上的西瓜遞了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