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蘿蔔是最簡單的食材,想做的好吃卻不容易,需要下功夫“挑筋”,也就是一根根拔除蘿蔔塊裡的經絡。
但這挑筋的過程需要快,若是任憑廚子挑一天,再好的蘿蔔也會因為失去水分而變得幹癟難吃,所以挑筋的廚子需要具備超高的刀工,和不俗的眼力。
好在柳金枝兩者具備。
她将蘿蔔放在手心,借助船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讓蘿蔔裡的奇經八脈變得異常清楚,再用繡花針快速下針挑筋。
一塊蘿蔔,她最多隻花費十來個呼吸的時間。
等到把兩根蘿蔔的筋都挑完,那金烏也不過是往西稍移了半寸,爐火才盛,砂鍋水面也不過浮起一點油星。
柳金枝對此頗為滿意。
很好,雖然穿越了一遭,但刀功、眼力沒有半點退步。
她擦了把汗,再次查看爐火,心中計較時辰。
羊肉需久煮才能熬的軟爛入味兒,而蘿蔔煮的太爛反而會失去口感。
兩者要持恒,就一定得等到湯面開了再下菜蔬。
眼瞧着時辰還早,她将蘿蔔放在籃子裡蓋上紗布,又自去麻袋裡尋摸了一小袋小米。
别看現代人的主食都是水稻米,就以為古時候的百姓也人人都有水稻吃。
先秦時期,人們主要吃的是粟、黍、菽,也就是谷子、黃米和大豆。
秦朝往後,才慢慢将主食換成小麥。至于到了占城稻出現,并滿足了我國大量百姓果腹之需時,中國曆史的時間線竟然已經飛躍至宋朝。
也就是說,現在正是宋朝廣泛種植占城稻,南方人口大爆炸的時期,百姓們還在經曆用占城稻,代替生活中的粟、黍、菽以及小麥做主食的這一糧食更疊過程。
所以大家身邊習慣性帶着的糧食還是谷子一類,也就是小米。
小米質硬,不易煮熟,若是在現代,大可以用小米與大米以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煮飯,但現下條件有限,柳金枝就打算做一回“金比甲”,也就是“小米黃金焖飯”。
将小米倒入陶罐内加灌清水淘洗,卻隻用筷子攪拌,而不用手搓,幾輪下來,小米裡的雜質已漂浮在了水面。
把髒水倒掉,重換上适量清水,端到第二個紅泥小火爐上起大火,柳金枝就丢開手去處理菜蔬。
被選出來的是芥菜。
宋人嗜辣,便好吃芥菜,研發出了多種吃法。
若将芥菜的根莖,洗淨、去皮、切成條,封在缸子裡腌上半個月,便叫作“辣腳子”,如同現代的腌幹蘿蔔,隻不過更辣些。若隻是粗略腌上一晚,再淋上些鮮醋和小磨油,便叫作辣菜。
辣菜可以拌在飯裡吃,也可以包入面食裡當餡兒,做辣菜餅,更是可以研磨碎了,加醋調味,做成最簡易的芥末醬,拿來腌漬黃瓜,吃起來香醋酸味兒直刺激的口腔涎水分泌,又鮮辣脆口,叫人欲罷不能。
柳金枝就預備着用辣菜拌小米焖飯。
于是把幾個芥菜疙瘩盡數細細地切開,放入淺口小瓷碗内加拌香醋、小磨油,用紗布悶了在一邊慢慢腌制。
做到此處,盛着清水的砂鍋冒起了小泡,似是水要滾起來了。
她就擦了擦手,端起洗淨的小米盡數傾倒進去。
這是一個煮小米飯的小技巧,水開後倒米,可以避免小米糊在鍋底。熬制過程中再偶爾用調羹攪拌,會使得小米被烹煮的更加均勻。
爾後再澆上香油兩勺、酸醋三勺、大粒兒鹽三顆,蓋上砂鍋蓋,大火轉小火繼續慢炖。
趁着等待的間隙,又将切好的白蘿蔔放入山煮羊的湯面。
等到兩口砂鍋内的香氣噗噗放的滿艙都是,她打開砂鍋蓋子一瞧,焖好的小米飯色澤金黃,粒粒飽滿分明,又因大火收汁,小火慢炖,米粒将湯汁全都鎖在體内,嘗上一口,爽口勁道,内裡噴香。
柳金枝笑着将小米焖飯盛在一隻瓷碗裡,再切上幾段水汪汪的碧綠小蔥與金黃小米粒點綴顔色,與腌制辣菜放在一起,便去看山煮羊。
因為文火細炖,羊肉内裡早就被炖化了,所以湯面色澤光亮,呈乳白色,像是加入了牛奶。挑掉筋的蘿蔔因為吸滿了湯汁看起來白嫩嫩的像塊玉,大半身子浸泡在羊湯内,和熟透了的羊肉塊兒依偎在一起,越發顯出晶瑩剔透。
兩道菜都沒有翻車,柳金枝擦擦汗,就将砂鍋連帶紅泥爐子一齊搬到傅霁景那邊去。
她做菜的時候,為了防止自己炭中毒,船艙裡的門窗都是大開的,這些誘人菜香自然散的滿船都是。
今個兒上午才買了姜辣羹吃的衆船客此時一聞,五髒廟又按捺不住地鬧起來,急急忙忙趴在窗口往外探。
我的天爺啊,這位娘子又在做什麼大席?怎的就這樣香!
杏安也老早就聞見香味兒了,因傅霁景拘着不許他在外亂竄,怕壞了柳金枝名聲,就直在艙裡頭急得團團轉,每隔半刻就去艙口張望,口裡念叨着:“哎呀,這位娘子怎麼還不來呀?”
當真聽見柳金枝來敲門時,更是喜不自勝,連忙跑去開門,對着她叉手一拜:“娘子裡面請。”
柳金枝倒被他這般熱情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笑着回萬福,将手中菜品遞了過去,道:“郎君在裡頭,我就不進去了,這菜你端好,得趁熱才好吃。”
然後就走了。
杏安幾聲沒把人叫住,隻能端着菜擱置在桌上,道:“郎君,這位娘子給我們做了好些菜,卻不肯進來坐一坐,好歹讓我奉她一盞茶。”
傅霁景将手中書卷成一捆,不輕不重地敲了杏安一下,溫聲道:“人家是未出閣的女兒家,怎能随随便便進我這個陌生郎君的艙門?人家将飲食放下就走,恰恰是知禮數。”
杏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忙指着飲食說:“郎君趕緊來用飯吧,正熱咧!”
“我每日要背三頁書,現下才背了一頁,飲食先放着吧,不着急。”傅霁景道。
“哦……”
杏安失望地應了一聲,蹲到一邊眼巴巴地盯着桌上兩道菜,直看的口水直流。
見他這幅饞貓模樣,傅霁景失笑,道:“你若是餓,就先吃,不必等我。”
杏安當即轉喜,笑嘻嘻對傅霁景叉手一拜:“多謝二郎君。”
就趕緊揀了隻小碗,率先從砂鍋裡扒了兩筷子小米焖飯。
他可是一打眼就盯上這色澤鮮亮的飯食了!
嗷嗚一口吃下去,杏安險些把舌頭都吞掉了半條,連句話都來不及說,隻一味埋頭扒飯。
筷子和瓷碗相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叫傅霁景忍不住蹙了一下眉頭。
結果杏安吃的太快,小米噎住了喉嚨,惹得他趕緊扯過一隻小瓷碗倒上羊湯,一仰頭,咕噜咕噜灌了半碗。
感覺氣通暢了,便又揀回飯碗,接着埋頭扒飯。
這吃相倒叫傅霁景忍不住疑惑。
當真這麼好吃?
傅霁景的視線不由從書上移到杏安身上,隻見一碗黃金焖飯,卻撐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被杏安吃了個幹淨,連一粒兒米也沒剩下。而夾出來的羊肉、蘿蔔更是半點不剩。
吃了一頓飯,兩隻碗就跟沒盛過東西一樣。
“郎君。”杏安打了一下嗝,眼睛卻猶盯着那些飯食,語氣充滿遺憾,“你書背完了嗎?再不吃,這些個好東西可就要涼透了,多可惜啊。”
傅霁景看看剩下的書頁,又望了下還剩下半份的吃食,以及似乎還能再吃一碗的杏安,遲疑半晌後,緩緩放下書卷——
“要不……我先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