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春覺得陸鞅近來實在多話,早知道他如此八卦,當初就該把他也打發出去的。
後悔,實在後悔。
陸鞅卻覺得他們君上不太對勁得太過明顯,作為一個合格的下屬,就該想君上心中所想,憂君上心中所憂。
他并不知道自己不僅沒能為君上分憂,君上還想把他轟出幽冥宮。
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沈望春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那人呢?”
陸鞅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沈望春問的是被他敲暈在沙漠裡的青年,答道:“已經送到酒方郡了,君上要去看看嗎?”
“本座看他做什麼?”沈望春輕嘲道,說完低下頭,繼續發呆。
那君上讓自己把人送過去又是做什麼?
落葉翩跹,在沈望春的面前轉着圈兒,月光映着遠處的幾處殘雪,明晃晃的,像是上古的神明落在魔界的眼淚。
陸鞅等了很久沒有等到沈望春的指示,主動叫了一聲:“君上?”
沈望春擡頭看他,面色透出幾分困惑,問他:“你怎麼還在這裡?”
“……”陸鞅腹中打好的草稿因沈望春這一句話盡數泡了湯,他一邊在心裡默默歎氣,一邊行禮道,“那屬下告退。”
沈望春哦了一聲,再沒有說其他的話。
陸鞅下了石階,将要離去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朦胧的月光下,沈望春仍坐在那冰冷的石階上,垂着頭,聳着肩,好似一隻被主人丢棄的大狗,有些可憐。
月上中天,四周靜悄悄的一片,沈望春回到自己的寝宮當中,他站在蕭雪雎的床邊,床上的蕭雪雎還在昏睡,她的眉頭緊鎖,那些疼痛沒有遠離她。
裴素問騙了他。
這個庸醫!
沈望春轉過身,背對着床上的蕭雪雎,緩緩坐下。
“蕭雪雎……”他喚出她的名字,卻在說出口的一瞬間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隻剩下淺淺的歎息。
紫金的香爐飄出袅袅白煙,那隻藏在記憶深處的匣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打開。
當年很多人都以為他是在白鳳山的試劍台下對蕭雪雎一見鐘情,然後就昏了頭,當着人家未婚夫的面傾情告白。但其實他與她的這段孽緣要追述到更遠的從前,隻是連蕭雪雎也不知曉。
沈望春的父親沈照是嶽陽城沈家的家主,他是沈照的獨子,是他們夫妻期盼許久才盼來的孩子,所以打小被嬌生慣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沈望春在修煉一途的天賦并不高,隻是那時候他所見過的天地隻有嶽陽城及附近的幾座小鎮,見到的修士也隻有父母和幾位叔伯,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是話本裡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的主角。
十二歲那年,他的父母去世,沈家雖然由他的五叔沈廷接管,但沈望春仍是做着他的少主。沈廷待他也不錯,對他有求必應,怕他孤單,還特意安排了一群同齡人做他的玩伴。
玩伴們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捧得沈望春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他和這些玩伴們在嶽陽城整日吃喝玩樂,春風秋月,花謝花開,一年一年。
沈望春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他心血來潮,帶着他那一幫玩伴登上了一艘大船出海,去尋找傳說中的鲛人。
那是一艘有三層船艙的豪華樓船,船身上塗滿精緻明豔的彩繪,有着最堅固的龍骨和寬闊的走廊,可以容納上千人,傍晚的時候,常有孩子在甲闆上玩鬧。
沈望春住在最上層,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他有些暈船,吃了藥還是覺得不大舒服,所以大多時間都在床上躺着。
玩伴們大都是帶着女郎一起上的船,船上的隔音不是很好,他們在隔壁的房間裡颠鸾倒鳳,淫靡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沈望春的耳中,他聽得直犯惡心。
他離開房間,去了下面的甲闆,趴着欄杆面帶憂郁地眺望遠方,晚霞将天際染成一片瑰麗的紅,深紅淺紅朱紅绯紅,這些紅色和着金光被揉在一起,彙成一條洶湧的河流,海風撩起他烏黑的發絲,海鳥在他的頭頂盤旋,此情此景,沈望春真的很想賦詩一首。
奈何沈望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看了沒兩眼,詩還沒作出來,人就不行了,彎腰幹嘔起來。
“哥哥,你不舒服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沈望春的背後響起。
他回過頭,眼前是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用紅繩紮着兩個小辮子,隻有他大腿高,懷裡抱着個布娃娃,沈望春敷衍說:“有一點。”
“給你糖吃,吃了糖就好了。”小姑娘将握成拳頭的那隻小手緩緩打開,她的掌心是一顆白色的方糖。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漫天的霞光,沈望春想到小時候他藏在木盒裡的那些琉璃珠子。
這種廉價的糖平日裡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此時卻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過了那顆糖。
小姑娘對他笑了一笑,轉身向她的母親跑去,兩隻小辮子一上一下地翻飛,快活得好像一隻剛出籠子的小鳥。
夜幕沉沉地壓了下來,燃燒地雲海最後的一點尾巴都被黑暗吞沒,沈望春将嘴巴裡的方糖嚼碎,咽了下去,他的那些玩伴們應該也堅持不了多長的時間,現在該安靜下來了,他可以回到船艙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