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得重生時,沈支言隻覺荒誕不經,足足月餘方肯信這天意輪回。她想,許是上蒼憐惜那個十七出嫁、十八便香消玉殒的薄命紅顔。
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她自幼便比尋常閨秀更謹言慎行。詩書禮儀早已融進骨血,待人接物更是周全得體。唯獨那顆心始終未改,如今仍會為一塊甜糕笑彎眉眼,仍對世間萬物懷揣熱忱。
前世的閨閣歲月原是極好的。父母疼愛,三位兄長視若珍寶,更有閨中密友相伴。金尊玉貴地長大,詩書禮樂無一不精,容貌才情皆是京中翹楚。這般錦繡人生,卻在嫁入親王府後戛然而止。
憶及前世,江義沅确曾尋她代相看薛召容。偏那日表兄有要事相商,她便推拒了。誰料命運弄人,最終親王府蒙難,為着家族前程,她還是嫁給了薛召容,那個讓她至今想起仍心緒複雜的夫君。
彼時年方十七的她,心中早有所屬。然生于簪纓世族,自幼便深谙在這風雲詭谲的朝堂中,兒女私情終究要讓位于家族興衰。縱有千般不願,萬般不舍,她還是鳳冠霞帔地嫁入了親王府。
那一年多的婚姻,于旁人不過彈指光陰,于她卻是度日如年。如今憶起,喉間仍泛着青梅般的酸澀。
前世未替江義沅相看薛召容,終究難逃命運捉弄。而今再度面臨這般抉擇,她心緒紛亂如麻,若依前世軌迹,終究還是要嫁與那人。
這幾家官宦世族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這些閨閣女子,看似金尊玉貴,實則不過是維系世家利益的棋子。這宿命,終究難逃。
前世江義沅因拒見薛召容,被其父重責,不僅奪了兵部校考的機會,更斷了女将軍的念想。最後被迫嫁作他人婦,困于深宅,終日相夫教子,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将門虎女,終究成了泯然衆人的深閨怨婦。
思及此,沈支言心頭泛起陣陣酸楚。若此番不助江義沅,隻怕她又要重蹈前世覆轍。可若要她去見那個前世與她糾葛至深的夫君,她心中又很複雜。
正躊躇間,阮苓忽地湊近,歪着腦袋打量她,問道:“姐姐這般出神,莫不是聽說要見外男害臊了?姐姐别怕,不過是替義沅姐姐走個過場,又不是真要你相看。即便你表哥知曉,也斷不會怪罪的,表哥溫和又大度,不會在意這些。”
沈支言聞言輕歎:“妹妹莫要誤會,我并非顧慮表哥。隻是此事牽涉甚廣,非我等小輩可輕易左右,故而在想可有兩全之策。”
江義沅搖首,眉間凝着愁緒:“别無他法。昔年薛親王曾于戰場上救過我父親性命,這份恩情我父親一直銘記。如今親王府有難,我父親豈能袖手?隻是皇家那邊......”
她頓了頓:“唯有聯姻一途,或可解燃眉之急。我大哥雖竭力周旋,卻也無可奈何。”
阮苓聽得心驚:“親王府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需以姻親相托?”
“具體緣由我也不甚清楚。”江義沅歎氣道,“隻聽兄長提及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需得尋幾個世家大族互為倚仗。許是因着家父與王爺有舊,他們才選擇要與我結親。不過我父親初時亦有遲疑,然事關家族興衰,王爺又親自登門,我父親實在不好駁這個面子。”
阮苓聽罷,幽幽一歎:“朝堂風雲變幻,原不是我們這些閨閣女子能左右的。我聽聞那薛二公子生得龍章鳳姿,文武雙全,倒也不算委屈。不過我父親曾說,此人性子冷峻,黑白分明,做事最是較真,有時為達目的甚至不惜拼命。我還聽說他有潔癖,最是講究。”
她擡眼看了看沈支言:“這樣的人啊,若真心喜歡,這些都不算毛病。可若是不喜歡,縱使他貴為王府公子,才貌雙全,在眼裡也都是錯處。”
阮苓這話說得實在,薛召容天生貴胄,骨子裡透着皇族的高傲。前世初嫁時,沈支言沒少為此吃苦頭。
恍惚間,前世那些相處的點滴湧上心頭。想着想着,眼眶竟有些發熱。
江義沅見她神色黯然,反倒爽朗一笑:“妹妹若實在為難,不必勉強。大不了我再挨頓家法便是。”
“姐姐别這麼說。”沈支言急忙道,“我隻是在想,見了面該如何應對,才能既幫到你,又不露破綻。”
江義沅拍拍她的手:“這些你無需操心,我大哥會安排妥當。你隻需代我表明心意即可。以薛召容的性子,斷不會去我父親跟前揭穿。至于父親那邊橫豎去見了人,他也不好再苛責。”
她細細交代道:“明日一早我乘轎來尋你,說是取東西。屆時你換上我的衣裳随轎而去便是。當然,若妹妹實在不願,我絕不勉強。”
三個姑娘向來肝膽相照,從不為難彼此。江義沅雖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着急,卻也不願強人所難。她性子最是爽利,若沈支言搖頭,她定會另尋他法。
沈支言不忍見她重蹈前世覆轍,去嫁給一個不愛的男子,而後渾噩度日,連女将軍的夢想都湮滅在深宅之中。她斂了斂心神,笑道:“姐姐莫要這般說,我願去見他,定将你的心意如實相告。”
沈支言答應的爽快,江義沅反倒赧然道:“妹妹,實在對不住。此事關乎我的終身,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她緊緊握住沈支言的手:“你放心,縱使日後事發,我絕不讓你受牽連。這份恩情,姐姐記在心裡了。”
沈支言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姐姐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不過是見一面罷了。我們自幼一同長大,你的難處我豈會不知?若換作是我,想必姐姐也會這般相助。”
阮苓在一旁笑道:“正是這個理兒!姐妹之間原該互相扶持。況且支言姐姐也到了議親的年紀,說不定與那薛二公子一見傾心呢?這姻緣之事,誰說得準。”
沈支言聞言心頭蓦地一緊,仿佛被戳中了什麼隐秘心事。她垂眸掩去眼底波瀾,唇角勉強牽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卻浸着說不出的苦澀。誰能想到,前世她确确實實嫁給了薛召容,與他有過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糾葛。
阮苓嚼着兔肉,興緻勃勃道:“要論相貌,薛二公子與支言姐姐的表哥倒是不相上下。不過我見過他……”
她歪着頭想了想,道:“他的氣質和樣貌都非常出衆,尤其那雙眼睛,有一種與這個世間不相符的美。雖說長得美,但又非常英俊飒爽,能文能武,身上總有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就像山澗裡的一泓清泉,與這塵世格格不入。隻是這樣的人,怕是不好親近。”
“而且他非常神秘,雖在京城中是有名的貴公子,可是很少出現在世人面前,就連一些宴會邀請都不曾出席過。這樣的人真的是天上明月可望而不可攀。估計這回也是因為他們府上有難,才迫不得已出面相親。”
“但是我覺得他和義沅姐姐不相配,兩個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義沅姐姐就算以後出嫁也要找個能力相當的将軍,或者好管理的小公子,絕非薛召容那般難以駕馭的。”
阮苓說起這方面滔滔不絕,又掰着纖指細數道:“至于支言姐姐的表哥,雖也是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可我總覺得太過持重了些。明明隻長支言姐姐四歲,言談舉止卻似隔了十餘載光陰。許是年少成名的緣故,行事做派與尋常公子哥兒大不相同。”
“外頭人都道他是個八面玲珑的,整日不是讀書就是會友。這般人物,好雖好,卻總覺得隔着雲端似的。不過與姐姐倒是般配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