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沈支言與薛召容相處一年多,多少摸清了些他的脾性。雖說兩人分院而居,可那兩處院落不過一牆之隔。薛召容會時常不聲不響地出現在她的院中,有時在石凳上靜坐半日,有時就立在樹下出神。
以前鶴川對她說,薛召容隻有心緒不甯時才會去她那兒。或是朝中遇了棘手事,或是身上帶了傷,又或是挨了王爺的責罰,他都會過去站一會。
薛召容雖貴為親王府二公子,卻做着最兇險的差事。那些見不得光的暗殺、查探,但凡要動刀劍的勾當,薛親王頭一個便想到這個兒子。在父親眼裡,他不過是個用得趁手的利器,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鶴川曾紅着眼眶說過,說他身上新傷疊着舊傷,不是今日折了肋骨,就是明日臂膀又添了刀傷。
最兇險那次,便是王爺派他去刺殺一位敵對朝臣。
當時,那朝臣外出辦事時,薛召容與鶴川裡應外合把他堵在了一處院落裡。依他們的計劃和身手本該萬無一失,可結果,那朝臣早有防備,竟在院中設下天羅地網。薛召容被困在了院子裡,鶴川則被阻在了鐵門外。
當時鶴川聽着裡頭刀劍相擊之聲不絕于耳,焦急的冷汗直流。整整一個時辰薛召容都沒有脫身。那可是一個時辰啊,該是多少死士圍着他一人絞殺。
鶴川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公子折在裡面,他自己便也抹了脖子随主子去。
可正當他絕望時,忽聞“砰”的一聲巨響,鐵門竟被硬生生踹開。
他急忙望去,隻見薛召容提着一顆血淋淋的首級踏出門來,身上的玄色勁裝早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青石闆上留下暗紅腳印,左腿分明是折了,卻仍挺直脊背一步步往外走。
“公子。”鶴川急忙迎上前去,望着滿院橫七豎八的屍首,驚得連刀都握不穩。
公子竟真憑一己之力殺出一條血路,還将那朝臣的首級生生斬下。這般悍勇令人膽寒,可代價也着實慘重。他左腿骨裂,身上刀傷箭傷不下十餘處,足足将養了一個多月才能正常行走。
那陣子沈支言常見醫者出入隔壁院落,問起時小厮隻道是薛召容染了風寒。直到他能下地了,鶴川才紅着眼睛告訴她實話。
原來那人高燒不退時,嘴裡還含糊念着“别讓她知道”。鶴川說着說着就哽咽了:“公子是怕少夫人憂心,硬要瞞着的。”
沈支言得知真相那日,眼眶發燙得厲害,她親手煨了參湯去隔壁院子時,見他已能勉強走動,正獨自坐在院中樹下出神。
他見她來了,明顯怔了一下。
她走上前将食盒擱在桌上,指尖觸到他消瘦的腕骨時,心頭猛地一揪。這人原本淩厲的下颌如今更顯嶙峋,眼下一片青灰,哪裡還是往日那個殺伐決斷的薛二公子。
“還疼麼?”她輕聲問他,揭開湯盅時熱氣氤氲了眉眼。
他沉默片刻,忽然扯出個笑來:“不疼了,沒事的,橫豎還活着。”
這話說得輕巧,可活着二字從他口中吐出,偏生帶着血淋淋的重量。
她舀了碗熱湯遞過去,看他低頭喝着。第一口下去時他動作頓了頓,接着便一口接一口喝得急切。待到空碗遞回來時,她分明瞧見他眼尾泛着紅,像是流了淚。
後來她才知曉,這麼久以來,他的父親和兄長統共就來瞧過他一回。并且他父親臨走時還丢下一句“好生将養,後頭還有差事”,仿佛眼前這人不是親生骨肉,而是把用鈍了的刀。
二十餘年來,他何曾得過半分溫情?外人隻見他金尊玉貴,哪知他不過是他父親手裡最鋒利的刃。差事辦得漂亮無人誇贊,稍有差池便是雷霆震怒。那時候沈支言時常想,這天底下怎會有這般狠心的父親?
這般長大的人,哪裡懂得什麼溫存體貼?他自幼沒有母親教養,隻會憑着本能行事,想要什麼便直剌剌地說,說出來的話還總帶着不容拒絕的霸道。
今日這番邀約的言辭,溫和得不像他往日的作風,除了鶴川在背後指點,還能有誰?
她垂眸無聲輕歎,回道:“我今日不想學琴。你若無事,不妨去尋二哥,聽聞你們正在查案,想必公務繁忙。這口脂,多謝了,往後不必再送了。”
“為何?”他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