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多的時間過去了,水瓶裡的花已經枯萎,而生活回歸正軌,平靜到毫無波瀾,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糊裡糊塗地過,隻要不去想就真的忘得差不多了。
中間倒是發生過一些小意外,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起碼在當時看來是這樣。
早班空缺的職位補上了。下了幾場小雨,地面濕滑滑的,不能再跑着去酒吧了;鍵盤手正式退出了,陳婷的委屈還是平息下來了,不僅如此還找來一個新的鍵盤手,幾個人的關系終于緩和。
本來這件事和她沒什麼關系,幾乎算作家常便飯,可這個鍵盤手思琪實在不同尋常,就連她也不得不注意起來。
至于另一邊,幾天前和妹妹大吵了一架(基本上是單方面的),連續幾天沒對彼此說一句話,現在妹妹别别扭扭地和她道歉了,兩人正式和好。反正妹妹心情不好就會拿她發洩情緒,現在正是小升初的關鍵時期,情緒波動很正常。
除此之外真的沒什麼值得拿出來細說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枯燥的生活,像是複印在了計劃表上,分毫不差地執行着。
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這樣過下去,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維持現狀總好過吉兇未蔔的未來,時刻讓人提心吊膽。
但要她回首就會發現,“吉兇未蔔的未來”已然在這一天初露端倪,早上做三明治時切到手指,留了半個菜闆的血便是一個預兆。從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将在種種意義上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就在一切開端的這天下午,她尚未察覺到什麼不對勁,按理該結束奶茶店的工作,背着吉他前往酒吧。路上的積水已經幹涸,不會在奔跑的時候滑倒。
事情本來是要這樣進行的,就像它這樣進行了上百次一樣,可是當她推開奶茶店的門,剛邁出了一隻腳的時候,就看到馬路邊種植的榆樹底下有一個坐着輪椅的女人。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左看右看都是那個人,也沒能按期待的那樣憑空消失。
“思琪?”
思琪本來盯着馬路上的車流,聽到江為知的聲音後轉過身來,搖晃着輪椅朝她靠近。
鍵盤手思琪很不同尋常,最矚目的就是她坐着一把輪椅,哪怕是夏天也穿着長裙長袖,無時無刻不戴口罩和手套,幾乎沒有一片皮膚暴露在空氣裡,這奇怪的裝扮初到酒吧時引起了一片嘩然。
但在江為知看來算不上什麼,反倒是她的長相讓人心裡發慌:比屍體還要慘白的臉色,長到腰間的黑色直發和厚重的黑劉海,一雙漆黑的下三白眼,眼角的淚痣,比江為知看起來更加生人勿近。樂隊的其她成員不敢和她搭話,她和江為知一樣,總是一個人坐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看着某個地方發呆,神思像是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些也沒有引起江為知在意,哪怕是罕見的同類也沒有讓她相交的欲望,照樣一言不發地坐着玩手機。可總是莫名升起一股陰森森的感覺,透過長袖襯衫脊背發涼。一擡頭正好對上那雙無神的眼睛,深邃的黑色裡搖曳着兩團死火,像是把她的靈魂燒出兩個洞。被發現後不緊不慢地移開目光,又一動不動地盯着某個地方,像是并沒有看過江為知,而是一直坐在那裡發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江為知甚至懷疑是自己搞錯了,興許思琪隻是看着她這邊發呆,沒有别的用意。但經過幾次暗中觀察後,她确定那不是偶然,而是真的懷着某種原因的觀察。
江為知避之唯恐不及,靈巧地坐到思琪視線死角,幸好思琪坐輪椅不方便,不容易變換位置。
至于自己的工作地點當然不會告訴她,哪怕是陳婷也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摸過來的,但絕對不是偶然。
全身的寒毛豎立起來,就算是被死皮賴臉的無賴纏上也好辦,偏偏是這個一言不發、目标不明的女孩,甚至懷疑她是來自陰間索命來的女鬼。
兩人之間隻有三米的距離,而思琪仍然毫不避諱地盯着她,黑潭一樣的眸子裡隻倒映着她的眼睛。江為知的煩躁戰勝了不善言辭,沒好氣地開口問道:“你來幹什麼?”
“一起去上班。”
思琪說話總是輕飄飄地,和她本人一樣虛弱無力。而面對她臉不紅心不跳說出的四個字,江為知吓得差點背過氣去,實在想不到比這更詭異的事了。
思琪傳達到了自己的意思後便自顧自地往前走,走了幾步發現江為知還站在原地,于是就停下來等她—還是面對面地。
江為知認命了,拒絕這個怪咖的請求隻會被上百種更加殘酷的方式折磨。她不情不願地上前,站在輪椅後推着她走,起碼這樣看不到她的臉。比一個人走還要磨蹭,而在漫長的時間裡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
本想問問思琪是怎麼找到自己的,接近自己到底有什麼目的,但想想好奇心害死貓,真相一定恐怖到不知道的好,還是想想怎麼遠離這個人吧。幸好酒吧快要倒閉了,最多支撐三個月,到那時她會開始一份不在虹燈街的新工作,也就和思琪分道揚镳了。這兩天一直在物色,最好時間不要太晚,正巧妹妹快放暑假了……
靠着想這些度過了這段難捱的路程,走進魚龍混雜的街道,兩人之間的沉默被喧嚣淹沒。
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視而不見地直奔終點,但現在推着思琪,遍地都是碧雲桃、酒瓶、嘔吐物,阻礙着輪椅的前行,思琪坐在上面被颠簸地一上一下。這場面蠻滑稽的,她卻幸災樂禍不起來。
她痛恨這裡。這條她賴以為生的虹燈街,人人避而不談卻默許其存在。悶熱的空氣,破舊的樓房,廉價的花燈,吸引着蛆蟲和老鼠,是這個十八線小縣城最底層的地方。
在這裡,所有不為人知的惡心欲/望都能得到釋放,醜陋是美德,靈魂是養分,唯一的規則是隻許堕落,血液和驚液無時無刻不在流出,死掉的人下一秒就會被蠶食幹淨……
小時候也遠遠地看到過如今近在咫尺的景觀,卷着頭發吆喝的老保,光/着上/半身/拉/褲子的票客,販/賣自己年輕肉/體的季女。
忘記幾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一個人在街上亂逛,遇到一個坐在街邊的女子,大半的皮膚赤/落在風裡,上面遍布溫痕和瘀傷,劣質化妝品的氣味吹出好遠好遠。她們并肩坐在一起,她捂着鼻子一眼不敢往旁邊看,而女子對着她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當時那些話讓她印象深刻,現在全都忘記了),還掏出了五元紙币讓她去買糖。最後媽媽來了—那時候媽媽還沒瘋—一把把她奪過來緊緊抱在懷裡,五元錢掉在了地上,被媽媽踩成一團廢紙。也把女人連推帶桑趕跑了。即使被捂住了耳朵,還是聽到那些語氣激烈的詞語,“标子”“宕婦”“雞”……
她默默地流着眼淚,被冷風吹得像兩道傷口。媽媽又開始罵她,讓她遠離那種貨色。她不懂,回過頭來看着那個女子在夜色裡東倒西歪的身影。她想媽媽說得對,她不也天然對那個女子抱有抵觸情緒嗎?總之活成她那樣是錯的,她絕對不要成為那樣的人,不止于此,她還不要成為媽媽那樣的人,她要離開這座縣城,走得遠遠的,讓所有這些散發臭味和毆打她的人消失在她生命裡……
“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吧?”
紛亂遙遠的的思緒被一句話擊個破碎,江為知被拉回現實,方才回首的内容忘得一幹二淨。
“你說什麼?”喧嚣聲太嘈雜,加上思琪的聲音過于虛弱,她沒有聽清。
“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吧—”
“……什麼意思?”江為知毫無思緒,不知道她們兩人之間能有什麼相似之處,是說性格一樣内向嗎?
“和我一樣不甘心待在這裡,有理想的人。”
江為知沒忍住笑出聲了,不知道要多神經才能說出這樣中二的話。但抛開嘲笑,這句話确實清清楚楚讓她想到了一個人,仔細思考一下思琪也符合。但是這種形象和她本人有一丁點關系嗎?所以思琪是要拉她進穿孝阻滞?
“你想多了。”
面對江為知不以為然的态度,思琪并不意外,心平氣和地說道:“但你以前是吧?”
“……”
江為知苦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倒也不是說為這個黯然神傷,畢竟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颠沛流離的生活早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和希望。最多隻能說是遺憾吧,但也都是命,沒辦法的。
隻是她這一晚沒有再和思琪說一句話。
思琪卻一刻都不肯消停,拿出了幾張稿紙,說這是她寫的詞,希望有人可以譜上曲,作為樂隊的代表曲。
面對這個突發奇想衆人皆是嗤之以鼻,上次創作原唱歌曲不知是在猴年馬月,演奏了幾次隻起到趕跑顧客的副作用。
大家都是混吃等死的态度,早就喪失了對音樂的熱愛。再有酒吧都要面臨倒閉了,現在每過一天少一天,誰還會閑着沒事做這些?
面對衆人的輕視,思琪并沒有退縮,但說白了這些人就是一群酒囊飯袋,就算真有這個想法也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思琪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同樣有理想,不甘心待在這裡”的江為知身上。江為知拒絕的态度更加明确,眼看氣氛僵硬起來,陳婷主動提議包攬這個任務。
江為知甚至覺得思琪很可憐,有理想有能力卻偏偏處在這樣一個沒有前途的環境,硬鞭策她們這些人能有什麼效果呢?自己居然都被視為那個最能指望的。
作曲這種事情這些隻發生在久遠到記不清的晚上,抱着滿身的瘀傷蹲坐在牆角,嘴裡哼唱着一些東西來自我撫慰。但那些曲調早就記不清了,也沒有人告訴過她是否稱得上優秀,她隻是借此讓自己逃離現實,也許那隻不過是東拼西湊的複制品,她曾經誤以為的“天賦”甚至想憑此遠走高飛的幻想都是不切實際的妄念,她早過了這樣癡心幻想的年紀。退一萬步,假如她真是什麼天縱奇才,靈氣也早已消失殆盡,如今她的頭腦隻被生計和空虛充斥着,再裝不下别的東西。
思琪說的“以前”就是這個意思吧?那實在沒什麼意義。
除去這個小插曲,工作還是正常進行着,一連演奏了好幾首,客人也稀稀落落地走了。
“最後一首《小步舞曲》,唱完就下班了。”
一直心不在焉的江為知怔了一下,其她人昏昏沉沉地盼着下班,沒注意到她的失神,沒等她緩過神就兀自演奏起來。彈錯了好幾個拍才跟上,引得思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天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
安靜的曲調在酒吧小屋緩緩流淌着,橘黃色的燈光把這方空間照得半明半暗,奶油色牆壁上的logo正在拆卸,露出粗糙的膠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