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個屁,看看你都胖成啥樣了,快頂兩個小知了—小知啊你趕緊的多吃,不會想放下筷子了吧!”
說着就給江為知夾了一大塊排骨。江為知誠惶誠恐地雙手捧碗接過來,嘴上一連串的“謝謝”。可她實在不喜歡吃排骨,又不好意思不吃,隻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
飯桌突然安靜下來,環視了一圈四周,沒什麼反常,但就是沒人說話,她懷疑就是她害得大家冷場。本來就在座位下縮着,這下縮得更小了,嘴裡的肉像蠟一樣難以下咽。就在這時王曼曦突然攬過她的肩膀,像摟着一件玩偶,大大方方地朝着衆人說:“你們說說,小知是不是胖點更好看?”
“對啊,看看這丫頭,都要瘦成紙片了。趕緊給我多吃點。”
“對。”來自身邊很輕聲的一句應答,江為知心裡一陣恍惚。
“我咋不覺得,我就想瘦成她那樣。”
“你個小屁孩瘦啥瘦,正長身體呢,可别被畸形審美洗腦。”
“啥是畸形審美?”
“就是,呃,咋說呢……小知你告訴她。”
在桌子底下王曼曦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突如其來的觸碰使她全身一震,再望着張瑤求知若渴的目光,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張瑤見她半天沒反應,等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賣關子,我自己查去。”
王曼曦見狀立刻喊:“诶你這小鬼,吃飯可不能看手機。”張嬸也攔住了想往客廳跑的張瑤,對她一頓數落。
王曼曦笑得前仰後合,在桌子底下始終握着江為知的手,又用力捏了捏,像是在給予她力量。江為知感知到了。本來就醞釀了半天說辭,這下終于開口:“畸形審美就是,過度追求一種,不自然的美,太瘦啊眼睛太大臉太小這種,為了這個傷害自己的身體。”
“啊啊啊小知說的真好,我都不知道該咋解釋!”王曼曦率先叫起好來,張嬸也附和着贊同江為知的話,講起自己看見過的例子。
江為知舒了一口氣,僅僅是說完這一句話就耗費了她太多勇氣,本來隻想靜靜地吃完這頓飯,可王曼曦似乎沒想放過她,自己聊得熱火朝天就罷了,還時不時把話題引到她身上。
于是接下來直到晚飯結束,江為知始終警惕地聽着,雖然從來沒有主動說過話,但不至于語無倫次地應答不上來,竟真的有種參與其中的感覺。
但不管她多仔細地聽,也搞不懂話題是什麼時候轉換的,總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會跳到下一件事。
“我還是想問問,這回考得咋樣,題難不啊?”
“so easy~我和喜子都穩了。”
“我沒有啊,我不知道考得咋樣。”
“肯定中啊,你連壓軸題都做出來了!”
“我也感覺小喜考得挺好,她姐說是不?”
“啊啊……對。”
“你們可别咒我了。”
“小曦呢,成績怎麼樣?”
“别讨論考試了,吃不下飯了。”江為喜突然說這一句,幾個人都是一驚。
“中啊中啊,考多考少能咋的,隻要你們啊,平安健康就好。”
或者是酒足飯飽的緣故,肚子裡裝着熱腸,一陣陣感傷溢了出來。張嬸往後掖了掖白色的鬓角,看着這四個女孩,熱淚湧上眼眶。
“看這四個娃,都長得多順溜啊。”
她抹了抹眼淚,握住左右王曼曦和張瑤的手,感慨道:“你們都是一輩子的親人啊。”
“年輕多好,我當時啊……唉,我也想我的姐妹們……”
“得了得了,”張瑤甩開她的手站起來,夾了一筷子遠處的菜,對張嬸的煽情毫不理睬,“都說過多少遍了,别膩膩歪歪的了,快吃飯。”
張嬸笑着打她,似乎也覺得這種時刻不适合談沉重的話題,憂傷的情緒一掃而空,把最後的眼淚抹幹淨,舉起裝着橙汁的杯子,呼籲道:“來來來,幹杯,祝我們小喜小瑤學業順利,快快樂樂。兩個姐姐也要順遂健康!”
張瑤争着把杯子舉到最上面,江為喜攔她的胳膊,兩個人在那裡劃弄個不停,橙汁差點撒出來,最後總算順利地碰完了杯。
話題很快轉到别的地方,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派輕松,隻有江為知還停留在方才的情境裡,久久無法緩過神來。
當時聽着張嬸的感慨,心裡竟也與之升起一種世事滄桑的感慨,仿佛那些事情她同樣經曆過,某種情感共通在她和衆人之間,她找到了一個合适的位置,或許真如張嬸誇張的言辭,是“一輩子的家人”,可是現在,很快地,大家都走了出來,那個把大家連接在一起—或者說隻是把她納入進來的紐帶被毫不在意地斬斷,她又變成了那個局外人,看着她們的熱鬧,沒有什麼是屬于她的—除了手心的溫度。
低頭一看和王曼曦握在一起的手,直到晚飯結束也沒有松開。
碗當然不能讓張嬸刷,江為知和王曼曦搶着進了廚房,把母女三個留在客廳。隔着透明的玻璃門向外望,張瑤江為喜分别坐在張嬸左右腿上,六隻眼睛一齊盯着電視,張瑤江為喜在那裡激烈地讨論劇情,張嬸時不時拍她們一下讓她們别吵了專心看。
回過頭來面前則是堆得層層疊疊的碗盤,比她素日要刷的多上五六倍,看得人實在眼暈。王曼曦也在積極地分擔工作,但她默默地拿過來,還得再刷一遍。
王曼曦大概是累了,沒唠叨個不停,于是兩個人沒有說話,可這樣的安靜反而令她安心,比剛才舒服的多。
見她倆磨磨蹭蹭地,張嬸還是擠進了廚房,把碗搶到手裡。三個人待在廚房太擁擠,張嬸熱得額頭冒汗,一個勁兒趕她倆走。當然是不聽的,一番推擠下還是被趕了出來。
江為喜和張瑤在看紅樓夢,正在為賈寶玉是不是渣男吵得喋喋不休,見兩人出來了停止了談話,坐姿都拘謹了,但沒過一會就低聲較量起來,時間越長聲量越大。
江為知站在茶幾邊,一看手機已經八點了。忙碌了一天,她已經很累了,況且到家以後還有東西要給江為喜,但看着江為喜熱火朝天的樣子,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提。
“江為喜!”
挨着她的王曼曦突然叫了一下。
“我一會就要走了,你先回家,我和小知有東西要給你,到時候再回來。”
江為喜迷茫地站起來,向着她們這邊走過來,但眼睛還一直在瞟電視劇。
僅僅幾米之隔,可兩家的氣氛渾然不同。這裡一派冷冷清清,哪怕是江為知也有種落差感。江為喜無言地坐下,看着自己的手,全部的心思都飄到了對面。
江為知沒想久留她,走到茶幾前,從抽屜裡掏出一個嶄新的盒子,走到她身前遞給她。
江為喜愣了愣,顫抖着手接過來,拿在手裡左看右看,始終難以置信,但臉上的表情已經樂開了花,雙眼間彌漫着水汽。
“這是……給我的?”
她沒忍住跳起來又坐下,激動完全無法抑制,拿着外盒就笑了半天,終于舍得拆開,躺在手裡的是嶄新的最新款iPhone。冰涼的屏幕碰到不敢碰,單單捧在手裡就一片滿足。
這樣忘我地激動了半天,一擡起頭才發現江為知王曼曦都笑吟吟地看着她,尤其王曼曦極力憋着笑,搭在江為知脖子上的胳膊一顫一顫。
她頓時紅了臉。眼睛四處亂飄,仍舊是蒼涼的家,卻隔着漫長的時空帶給她古老的記憶,仿佛捧在手裡的是一束棒棒糖,而如何都抹不掉江為知的目光。她不知道要怎麼去說,就像一直以來不知道自己是愛江為知還是恨江為知,更恨江為知還是更恨她自己。
如果是張瑤此刻的表現想都不用想,可她再高興也外放不了那種地步,最後扭捏地站起來,走到江為知身邊,不習慣地抱住她,低聲說了句“謝謝姐姐。”
王曼曦沒打攪姐妹兩個的溫馨時刻,靜悄悄地走開,茶幾上擺放着她的包,拎起來背在肩上,從中取出什麼東西背到身後。
江為知以為她要走,放開江為喜來到她身前。江為喜已經坐回原地開始擺弄手機,懷裡卻被扔進某樣東西。還沒來得及細看江為知就把它拿走,打開一看裡面裝着一副眼鏡。
“不……不是……”
王曼曦不理會她的拒絕,搶過來遞給江為喜,說道:“别光顧着玩手機把眼睛玩壞,都300度了,記得好好愛護。”
江為知愣在原地,一個個問題沖出腦袋。江為喜什麼時候近視的?為什麼她不知道王曼曦卻知道?王曼曦怎麼又為她破費?
神情複雜地看着王曼曦,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還想拿回來讓她帶走,王曼曦抓住她的手,預先于她的拒絕說道:“這東西就是給小喜買的,量身定做,又退不了,你别想給我送回來。”
“多少錢,我轉給你……”
“啊?”王曼曦氣得拍了她一下,“我們都什麼關系了,你還在這裡和我客氣?小喜也是我妹妹,給她送禮物怎麼了,别在這裡喪氣—小喜,你說是不是?”
江為喜已經把眼鏡戴上,望着四周适應眼睛。看着兩個人,各個都期待着她說出相反的話,最後還是弱弱地點了點頭。
“謝謝小曦姐姐。”
王曼曦滿意地揚起頭,江為知再也說不出話來。可又做不到不介意,在樓下和王曼曦走着的時候,幾次張口想要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說的吧,感到不自在是她自己的問題。
“謝謝你。”千言萬語最後說出來的隻有這句。
“謝我什麼?”王曼曦不解地問。她攬着她的胳膊,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像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
謝什麼?有太多值得謝的地方。在餐桌上對她的照顧,替她幫江為喜配眼鏡,連手機也是拖她找的人低于市價買到的。
“不許和我說謝謝知道不?”
王曼曦停下腳步,于是她也不得不停下來,看着王曼曦強裝嚴肅的臉。
“說謝謝太生分了,以後不許這麼和我說了,不然我會生氣的,聽到沒?!”
“嗯。”憋着笑意,卻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王曼曦立刻喜笑顔開,拉着她跑了起來,影子在腳下一晃一晃。
沒多久就跑到了她家,這下又不舍得放江為知走,兩個人站在那裡,也不說什麼,就是彼此賴着,腿上咬了好幾個包。
但終究要有分别的時候。王曼曦抱了抱她,便是離别的标志。轉過身往回走,短短幾步路頻頻回頭。當身影變得渺小模糊,聲音卻是清澈的。
“晚上見!”
每到這時候,江為知都想說和我回家吧,可沒有一次真的說出來。有時候對着黑暗默念,就連她自己都聽不到。
王曼曦王曼曦很回避父親的問題,所以她隻能根據王曼曦的狀态猜測,似乎并沒有什麼反常。
所幸兩個人之間的這一天還沒有真的結束,每一天她們都打着語音入睡,即使沒說過什麼,但隻是聽着對方的呼吸聲就足夠真實。
江為知等她進了門才離開。一個人走着兩人來時的道路,她那冷清的家就在不遠處等着她,低矮的樓房隐匿在夜色裡,身後也是空蕩蕩的,可心裡端着溫熱,就像那場晚餐的熱氣往她心上撲。
打死了一隻落在腿上的蚊子。夏天果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