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蕭正則因傷宿在相府。
他面色蒼白,似是苦忍劇痛,長眉顫動,卧床不語。
容鹿鳴立在床頭,覺得不便多問,行罷禮,欲随太醫一道退下。
去意剛起,卻聽蕭正則低聲喚她:“過來。”
容鹿鳴隻得上前一步,被他扣住手腕,一個用力,跌坐床沿。
他淡色的嘴唇抖動了幾下,把臉埋入她敞開的手心,“好疼。”他虛弱地說。
他濃密的長睫在她掌心撲動,仍像小時候那樣。她心中一顫,想要抽回的手于是滞住,用拇指輕撫他蹙起的眉心。
其實她方才看見了,蕭正則與十王碰杯時,指間暗中滑了粒小藥丸進十王杯裡,無聲無息,入杯即化。
精通藥理的她心中明了,那是種會讓人癫狂的藥。
所以十王突然喪失理智,而那些魯莽沖進來的侍從中,難道會沒有他事先安排的“引子”?
突然,一陣濃郁的血腥氣撲來,容鹿鳴即刻抽手,劃向腰側——未帶刀。在她下意識劈出手刀前,面前人開口了:“殿下,藥已煎好。”
是蕭正則的内侍昙現,他恭敬地捧着藥,面容平和。血腥味自他而來。容鹿鳴見他穿的衣服已不是宴會上那件,皂靴似是擦過,可雪色邊沿仍有暗紅點點。
血腥喚醒敏銳,她一瞬地知道,這血是誰的了。
闖進來十王侍從裡,末尾是個不當值的龍武軍校尉,容鹿鳴剛巧認得。她當時還在想,他怎的這般入了這庭院,不怕會萬劫不複?
容鹿鳴預備起身退下,她猜到他們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蕭正則複又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不似一個傷者。
昙現語調柔緩:“已遵照王爺吩咐仔細審過,那校尉認下是受十王指使,入相府意圖趁亂行刺王爺您。”
蕭正則聽罷,輕輕笑了笑:“我的事,不會累及相府。藥端下去。王妃,你也可安心退下了。”
待容鹿鳴的腳步聲漸遠,蕭正則利落地坐了起來,眸中銳光一閃,“誘那校尉潛入相府的書信呢?”
“回王爺的話,已取回銷毀。”
不久,宮内傳回消息,尚書左仆射和門下侍中深夜入宮,皇後迫于壓力,收了十王龍武軍的兵符。
而容鹿鳴的煩擾遠未結束。她坐在月柏軒的書房内,看着紫檀書案上,兩個一模一樣的藍底銀線竹紋香囊。
左邊那個不是她的。散席時三王侍從呈來,說是在園中撿到,聽旁人講是七王妃的,便趕緊送了來。
細膩的絲緞滑過指尖,這香囊内壁上除了一行邀她晤面的小字,還書着些許符号,像極了西戎古語。可即便在西戎國内,懂的人也極少了。
詫異之餘,容鹿鳴反倒笑了,想想三王蕭正昀,為了試探自己,還得去研究西戎古語,雖然頗有疏漏,可也真是……
盡管那時年齒尚幼,容鹿鳴猶記得乳母臨終時曾反複叮囑她,萬不可再說西戎古語,亦不可讓人知道她通曉此語。
西戎古語,藏着什麼隐秘嗎?容鹿鳴想,心中掠過苦痛。蕭正昀借此物傳信,約她相見,他想要的東西,她猜到了。不過大概不是請她相助,而是脅迫。
目下内憂外患,這個關口被發現容家庶女、七王新妃與敵國西戎牽扯頗深,難保不會禍及全族。
她撥弄了會兒腕上從不離身的沉香佛珠,起身,裁下半張剡藤紙,提起案頭狼毫。
鳥鳴清寂,啟扉欲歸。容左相拉着容鹿鳴的袖角,久久不放。外人道是父慈子孝,容鹿鳴心中清楚,阿耶對她多有囑托。
坐在钿車之中,容鹿鳴親手焚了爐沉香。
“王妃……”
容鹿鳴始終望着窗外,翠色過眼,三王之事壓在她心底。
“七王妃!”
“王爺說的是。”她開口便答,不在意他說了什麼,依舊恭敬,似是笑着,卻未曾見着笑意。
又是如此,蕭正則淤塞已久的不快終于爆發,“你大可不必總是笑,一副放不下身段,又想阿谀奉承的樣子。”
他一瞬地念及從前,彼時身若蝼蟻,卻可得她顧惜,而自從他暗中握了權柄,一切竟截然不同。
容鹿鳴蓦地轉過臉,忍不住笑了出來,昨日種種皆成過往,這人到底想她如何?
“臣不才,隻懂殺敵,不懂獻媚。”她斂去笑聲,難得地未做掩飾,全無臣服之色。
蕭正則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摁進懷裡,鼻息相聞,“鳴鳴,不要激怒我。”
“王爺還是不要叫我鳴鳴的好。”她未掙脫,卻輕輕說。“鳴鳴”是她乳名,隻有極親近之人才這樣叫她。
蕭正則冰冷的手指撫上她面頰,“鳴鳴,你是我的王妃,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她想說未必。
他卻用染了龍涎的衣袖,輕輕掩住了她的嘴,“七王妃,望你切切記住,你們容家與我,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覺察什麼了?”容鹿鳴心中警覺,而後忽一用力,迫蕭正則松手,徑直躍下馬車。
美盼見狀,連忙把她拉上馬,兩人共騎。
馬車裡,蕭正則把那衣袖,久久印在自己心口。
當晚,容鹿鳴親自去書齋為蕭正則奉茶。
穿過王府庭院的重重竹影,她望了眼月色,暗雲湧過,無損清輝,然後接過美盼手中金絲楠的茶盤。
紫檀的盤龍紋書案上,碧色茶湯躍出天青釉蓮花茶壺,倒出的第一盞恭敬地置于蕭正則面前,第二盞由她自己暖在手心。
讀懂了他的神色,容鹿鳴于是先飲了,蕭正則這才端起茶盞。
兩人真像是相敬如賓,默默地,亦在彼此提防。
前線軍報送到,昙現立即捧了進來,容鹿鳴等的就是這個!蕭正則也不避諱,攤開與她一道看。
按捺住焦慮,容鹿鳴快速浏覽而過,原是北狄又有了新戰術,小股步兵突然沖入晉軍騎兵,長劍配短刀,專砍馬腿,防不勝防,北境受傷的馬匹、士卒不可勝數。
竟不是她苦苦等待的——容家軍南境戰敗的消息!
“少将軍,世人多傳你有墨子之能,此事,你可有對策?”旁人不知她兒時曾被困奴隸所,隻知她意外得了高人指點,研習《墨經》。
蕭正則的話将她思緒扯回。
南歸之計遲滞,彈指間,容鹿鳴又生一計:需得立即扯三王入局,先借機與他見上一見……
第二日傍晚,蕭正則從宮中歸來,見容鹿鳴換了文士裝束,正與一衆工匠商讨着什麼,圖紙散了一地。看見他來,忙選了張最中意的呈給他。
“前日皇後娘娘賜了王爺一雙靴子,臣頗受啟發,設計了這個。”
蕭正則掃了一眼,便抽過來細看。
“可便于攜帶?”
“不攏在馬腿上時可以收攏,作一件武器,類似短棒。”
“不錯,什麼時候能造出來?”
“今晚可造模,明日即可開始鑄造配件。”
“好,前線将士們正為此事擔憂,三日内能否完成?”
“王爺,臣願督辦此事。”
蕭正則笑了,清越若流風,容鹿鳴極少見他這樣。他俯身輕輕對她說:“少将軍,你果然如外界傳言,不隻是會打仗啊。”
“王爺謬贊了。”
“明日讓昙現跟着你,再帶幾個侍衛,雖然你大概不需要。”
“是。”
翌日清晨,容鹿鳴在軍械坊内仔細檢查各道工序,有人過來禀報,後方脫模部分出了點問題。
“我去去便回,昙現公公,代我看好此處。”
“是,王妃。”
這是他們約好的暗号。蕭正昀時常奉旨督造武器,軍械坊内心腹頗多。
容鹿鳴穿過軍械坊後的重重庭園,走過小橋流水,等在涼亭上的那人,正是蕭正昀。
“三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