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笑端上來兩杯濃茶。
容鹿鳴與宇文靖對坐,露出難得的一點兒倦意,“今日且以茶代酒,敬靖王,你所做的一切,鹿鳴無以為報……”
宇文靖飲着那苦茶:“何故言此?你知我心甘情願。”
“明日偷襲裕城,南蠻人必定拼死抵抗,如同信中所言,我需要你協助我,借此戰完成這個局。”
“你可想好了?”宇文靖端起的茶盞又放下。
“京中幾方勢力,都在等着皇上咽氣,好拱自家主子上位。我“死”在這個關口,最好。不會引人起疑,也讓他們少了我這顆掣肘容家的棋子。若蕭正則得位,容家軍大概不至太過沒落,南、北境或許可安。若是其他人上位……”容鹿鳴揉着眉心,心裡的打算,她還不能說出來。
“真的想好了?刀箭無眼,萬一……”宇文靖靠近她,想和她說許多許多話,卻又都鲠在咽喉。
他的焦慮,容鹿鳴看在眼中,卻是玩笑般問道:“你已問過兩次,可是靖王不願收我?”
“當年兩國盟約尚存時,祖父曾說過,西戎朝廷之上,官位任你選。倘我能成為太子、繼承大統,王座也可分與你!”宇文靖言辭坦蕩,心中竟也真這樣想。
容鹿鳴眉眼彎彎,“哦,那可使不得。且待戰事平了,我真想去西戎縱情山水,吃吃喝喝。”
“你還有心思想這個!雖然我們上次勝了,可敵軍骁勇、人數衆多,如今戰事還不夠明朗,這計劃何不往後推一推?”
“今早收到消息,皇上病危,我沒有時間了。”
“如果蕭正則登基,你就是……”
“不!”容鹿鳴打斷他,“蕭正則态度暧昧,容家權勢過大,我若留下,恐怕會成為他清理容家、洗牌兵權的引子。況且,軍中信息俱被我們截下,三王新派了探子,明日将至。屆時,我會讓小虎壓着他攻上城樓,看着我被一箭射中,再擒住他,連帶之前探子的屍首和口供,一并作為三王刺殺、通敵的罪證。”
容鹿鳴抿唇笑着,望向宇文靖,“這一箭,交給你來,阿靖,由你扮作先前被抓的那個探子,送我假死的因由。”
這個稱呼此刻讓他痛了,望着她的眼睛,宇文靖震顫着,卻不能拒絕,西戎第一射手,第一次感到恐懼。
明明曾與死亡相依相伴,覺得那不過是寂滅,不甚在意。可不能是容鹿鳴,不能是她死——她是這世上少有的光彩和火焰。
有些話,怕說得太早,又怕說得太遲,宇文靖終是忍了。
容鹿鳴淨手焚香,以巾帕擦拭随身的寶劍,寒光映在她臉上,如照下一道銳利的月光。
“記住,要活着。”宇文靖轉身出帳,心中呻吟着最深的隐秘:“要活着,小姑姑。”他剛剛知曉的,絕不可說出口。
帳中劍鋒一錯,割破巾帕。
第二日晚,北風朔月。青柏胡楊,沙沙如泣。
暗夜中無數利刃,倒映着星光和死亡,劃破所有靜寂。未來得及說出口的恐懼、寬恕和祈禱一并失去了,濺灑的鮮血猶自溫熱。
戰至黎明,容家軍兵臨裕城城下,攻破城門隻是時間問題。容鹿鳴咧嘴笑了,張狂十足。仗劍殺敵時,似乎連死神都會懼怕地避開她。一路沖鋒陷陣,她肩上未愈的箭傷被流矢加深,皮肉綻開,她卻渾然不覺。
短暫對峙,雙方都知道,接下來的将是生死決戰。容小虎聽令奔來,見容鹿鳴如此,眼眶紅了。
“不許哭,城未攻下,我隻是一點小傷。傳令下去,就按昨晚的計策。”容鹿鳴扯下脖子上的玉牌,按在容小虎沾血的掌心,“七王爺大概快到了,事成之後,交給他。”忽然的輕松,容鹿鳴感到。她知道這玉牌的來曆,當它加諸己身,會讓她有種被蕭正則信任的錯覺。
“少将軍!”容小虎鉗住她的手腕。
“以後不是了,這事之後,三王可除,軍中、朝中大概能平靜一陣子。珍重,小虎,後會有期!”容鹿鳴極快地回握他,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是主帥,怎可叫人看出她脆弱。
像是猛地砸碎那貴重的黃金鼎,滿注其間的水銀瞬地瀉地。她感到肆意暢快,以性命下注,她卻不怕,隻覺得正奔赴那個命定之所,哪怕真的寂滅了,又如何呢?
宇文靖走過來,遼闊的星空下,與她并肩而立。所有感傷都被掩沒,在這熱烈的戰場之上,他們都已恢複成冷靜敏銳的模樣。告别隻需一瞬,不必拉扯。
宇文靖低頭看了看容鹿鳴的傷口,“你是感受不到痛,還是樂在其中?”
“都有吧?止痛的藥粉給點兒。”
“不是說疼痛使你清醒嗎?”宇文靖取出随身的小錫瓶,遞給她。
“自由在召喚我,阿靖,哪裡還有睡意?唉!願這傷口别削弱我揮劍的力度。”容鹿鳴把瓶中藥粉灑在自己傷口上。
“嘶——”空氣裡騰起溫熱的血氣。“感覺比之前還疼啊,你改了配方嗎?”
宇文靖接過藥瓶,輕柔地替她灑勻,“你容神醫的老配方,誰敢改?他們都說,你這是最狠的傷藥,最強的藥效。”
容鹿鳴無聲地笑了,等那陣銳痛過去。宇文靖與她抵肩。
“若是被蕭正則知道我在你營中,啧啧……”
“怕什麼,那會兒我大約都‘死’透了。”
笑聲細碎地灑落,夜氣潤濕盔甲,草尖晶亮。新月當空,大戰将啟。
而局中之人,正在趕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