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死牢深處,有人焚了沉香。舊日光景随暗香浮動,朝容鹿鳴襲來。
多年之前,某日弘文館下了午課,容鹿鳴順道去滋蘭苑,照料靜妃鐘愛的那一園長梗月季。澆水、修枝,看它們亭亭初綻了。真好看呐!她把面龐輕輕伏在明豔的花瓣上,輕輕嗅。
蕭正則正跟在她身後,有東西想送她。此刻看見,不覺花美,隻覺得她不經意間流露的豔美直拍過來,拍在他心口上,如一記響亮的巴掌。
他感到又驚又麻,幾乎不能呼吸。在香樟樹後站了片刻,他才走到她面前。
“容講郎。”
“七皇子。”容鹿鳴連忙施禮。
蕭正則想伸手扶她,意識到不合禮數,忙收回手來。
“容講郎為吾師,不必如此。”他靜靜望着容鹿鳴,隻覺得她好,難以言說。華服時美,椎髻木钗亦美;帶兵打仗時美,小女兒的模樣亦美……所有與她有關的片段都能隐秘地動他心念。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枝虎頭茉莉,遞與她,“我在皇宮的暖房裡種的,煩請容講郎帶與靜母妃。”
專門為她種的花,花開了,卻不敢說贈與她。
茉莉的甜香瞬間散開,帶着初夏的餘韻,染在秋風裡。容鹿鳴眉眼彎彎,斂衽施禮,雙手接過那枝花。不經意地,瞥見蕭正則右手食指關節處有道傷口,應是被花枝所傷,還在湛血。
她立刻用手帕包住那傷口:“怎麼受傷了?快随我來,這傷口要包紮。”
她的語氣、神态,與當年和他在戰場上相遇時一般無二,隻是,她似乎已不記得了……
女官們隻在送飲食時出現,且從不多言。可奇怪的是,對于死囚而言,這餐食也太好了:炙羊肉、羊頭簽、蟹釀橙、五珍脍、鴛鴦炸肚……肴馔精美,比之前在王府時猶有過之。
居然還有酒,酒中加了有助傷口愈合的藥材。金銀餐具華貴異常,與周遭的鐵欄格格不入。
那些鐵欄倒是結實堅固,與她見過的所有監牢都無異。
隻是,三足瑞獸的香爐裡熏着沉香,錦被玉枕皆是貢品。這哪裡像是在坐牢?
自己的傷并不重,除了肩上舊患,其餘傷口都不深。可這幾日太醫院送來的藥都是宮中最好的珍藏。容鹿鳴久在軍中,也為醫者,卻不多見這些藥材。
這吃的、用的,她都心疼了,對陸謙說:“我就是一點皮外傷,哪裡用得上這些?宮中所藏雖多也有個限度,省着以後用吧,我用普通草藥就好。”
“皇上特意吩咐的,臣不敢違抗聖旨。”
容鹿鳴有些困惑,既不想她死又為何把她壓入死牢?其實,她心底早已做好最壞與最好的打算,差别不過是,除了自己外,會不會連累容家。
“假死”的戲碼是她安排的,雖說栽贓了三王,可皇上卻中了箭,怎麼看她都脫不了幹系。
“陛下,醒了嗎?”容鹿鳴想算算看自己還剩多少時日。
“陛下尚未清醒。”陸謙顫巍巍地擦去額角汗水。
“那藥丸,陛下可服了?”
“已服下。”
“你退下吧。”容鹿鳴不再說話,心裡卻蓦地清晰了,拽住了那絲若隐若現的線索。
每日吃吃喝喝,甚是無聊,容鹿鳴還讓郁霧把她愛讀的《墨經》《心經》同兵法都搬了來。
連死牢的看守們都困惑:這算是将死之人?待遇也太好了吧!這人也是怪,大概陛下心有恻隐,可她既不哭鬧,也不苦求,怎麼整日一副惬意自如的模樣?
容鹿鳴在等,她料定蕭正則留她至此,必有用意。
七日轉瞬過了,容鹿鳴在心裡盤算:蕭正則這病,裝得有些久了,西戎的秘藥,當已使他傷病好轉。他——該有行動了。
像是預感到什麼,夜漸漸濃了,她仍醒着,多年征戰,她敏銳地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靜夜裡,似乎一切都熟睡了,一點細微聲響,容鹿鳴握住枕下碎瓷片,這是她故意打碎青瓷茶盞後藏下的。
近了,來人移動很快,更近了,是熟悉的氣息。心中一動,容鹿鳴輕輕敲出幾點容家軍暗語,對方示意,竟是容小虎。
容小虎把她的劍按在她手中,拉着她躍出重重死牢,未遇守衛,順利得出奇。
“少将軍,皇後,不,已是太後了,她已動手,陛下被囚禁福甯宮。”
文華殿内,宋桓端坐在龍書案後,那張雕花描金的金絲楠九龍椅上,看向擱在一旁的鬥彩荷蓮圖鼓釘繡墩,真是精美無雙!天下最好的東西,都叫蕭績挑揀出來,呈到那靜妃面前。這繡墩是她秉燭伴君、紅袖添香時常坐的。她故去了這麼多年,蕭績竟依然舍不得撤去。
都說帝王無情,确實,蕭績對她宋桓真無情,卻對靜妃一往情深。
“來人,把這繡墩擡到殿外,重重砸碎。”宮人應諾而來。
“嘩啦!”瓷器碎裂,如一聲輕雷,真暢快!燒在瓷器上的荷蓮圖,一瞬皆碎。
宋桓快意地想,帝王的情深,不要也罷,唯有王權永恒美好。二皇子死了,靜妃死了,老皇帝死了,很快,蕭正則也會死在她手上。既然西戎當年曾有女帝治國,晉國為何不可?
她便要做這女帝,嘗嘗王權的極樂,補償自己所失去的。
蕭正則重傷在身,生不如死。容鹿鳴跟三王的謀逆扯上了關系,被壓死牢。宋家那個首鼠兩端的大哥,作壁上觀,被囚國公府。
果是身弱之人,難堪大任,蕭正則自己給她掃了條通往皇座的大道,她怎能不恣意地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