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鹿鳴的軍帳離他們不遠。她把蕭正則牽進自己帳内。沒哄過孩子,她怕一會兒上藥時蕭正則哭鬧,就把侍衛給自己摘的山裡紅滿滿抓了一把,捧給他。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哄我,來,包紮吧。”那傷口很深,應該挺疼的,他卻木着小臉,并不喊痛。
容鹿鳴忍不住摸摸他的頭:“阿則真乖。”然後牽他到床榻邊,拿出藥箱,讓他坐在自己腿上,輕柔地為他塗藥。确實很痛,溢出的血水把藥粉都溶了,他卻忘記了叫痛,有什麼更深地吸引了他,讓除此以外的感覺都鈍化了。
是她溫熱的皮膚、好看的側臉、如墨綢般觸到自己臉頰的一小縷頭發,還是她的存在本身呢?某種感觸比痛感更深,嵌進了他心裡,在年齒尚幼的時候。
臉頰熱熱的,他掩飾着偏過頭,趁機打量她住的地方。軍帳内簡樸有序,顯出一派闊朗氣質。
床榻、桌案、一架簡易的天水碧屏風擺在床前。然後就是書,床頭是兵書,和一本《心經》。書案上整齊摞着經史子集,《老子》《莊子》被放在最上面,還有幾本書,書脊上的字他看不懂,後來才知道,應該是西戎、南蠻的醫書。如果摒除那架立好的铠甲,這裡看上去真像是内閣文臣的書房。
“真聽話。”包紮好傷口,容鹿鳴又拍拍他的頭。他不喜歡她這樣,他自己是個男孩子,她也不過是個女孩子,怎麼可以表現得像個長輩似的?他正準備抗議,容雅歌挑了帳簾走進來。
“聽巡夜的說,孩子在你這兒。”
“也是怪我,害他摔了一跤。已經包紮好了。”
不怪你,怎麼會怪你呢?蕭正則想反駁,可當着容雅歌,他竟說不出一個字。這人身上蕭煞之氣逼人,高挑筆直的劍眉底下,眼神帶着透骨的冷。然後,他聽容雅歌對身旁的人說:“鳴鳴,覺得好些了嗎?”同樣的語調,卻多了點不易察覺的溫柔。
“好些了,哥哥,不用擔心我。”她的倦意此刻才敢顯露出來,在容雅歌面前。
他拍拍她的頭,随手幫她把逸出的頭發别在耳後。他俊挺高大,她的個頭不過将将過了他肩膀。
“讓他們挖了株野茉莉放在你帳中。一會兒把安神的藥喝了,好好睡一覺。别怕噩夢,夜裡,我會到你帳外站一站。”
“嗯。”
“要是還不能入睡的話,讓美盼去叫我,我來給你守夜。太子知道的,不會見怪。”
“好。”
“這孩子我帶過去了。”
蕭正則不想和他走,但又不敢拒絕。走出軍帳前他忍不住回頭,看到她難得地笑了。
第二日晨起,皇兄告訴他,北狄背約偷襲,容鹿鳴和容雅歌已經帶兵上了戰場。
這一别會是永訣嗎?不知怎麼眼淚就湧了出來,他躲着皇兄跑進了容鹿鳴的軍帳。先前的铠甲已經不見了,高高的木架如一幅骸骨,寂寂地立着。幾許幽香,他聞到,和她身上的一樣。書案上的紅泥花盆裡是一株茉莉,花開了了卻很香。他小心摘了一朵,藏入襟懷。
随皇兄回京的路上,他仿佛總聞到茉莉香。衣襟裡的那朵茉莉早就枯了,他舍不得扔,把幹花藏進了荷包裡。
皇兄對他說:“則兒,你以後當成為容雅歌那樣的人。”
他沒說話,心裡覺得容雅歌的面容有些模糊,容鹿鳴的輪廓才是鮮活的。
回到宮中,他照舊去弘文館讀書,日勤不殆。老師講“見賢思齊焉”時,他想到容鹿鳴,又帶着點嫉妒和不服,總有一天自己要超過她!
晚上臨睡前攥着《詩經》讀,讀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腦子裡即刻閃出的,竟又是她。這是怎麼回事?他自己也鬧不清楚。
太子每日去母妃靜妃娘娘處請安,他也被靜妃養在跟前,每每遇到,總要拉着皇兄問北境戰場的事。太子挺高興,對靜妃說:“母妃您看,這出去了一趟,七弟是不是成長了許多?”
靜妃亦是心喜,拉着兩個孩子說說閑話,問問課業。他們不會知道,那時蕭正則對邊境戰事并不那樣挂心,他隻在乎那個名字——她的生死。
後來,晉國和西戎終于盟約。北境的戰事亦緩和了。聖上恩準容家兄妹回京探親。
他們歸來時剛好趕上春闱,皇上心思一動,令容鹿鳴亦下場科考。容雅歌是中過榜眼的,不過因軍職在身,辭謝了那名頭。
朝中衆人雖素來知曉容家書香門第,卻也覺得容鹿鳴長在戰場,軍功卓著是不假,文才上大抵翻不出多大的造化。
不曾想,她竟輕松中了貢士,尚覺得這些題目不及兄長日常考校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