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晨時分,大雨初霁,容鹿鳴乘了馬車,預備返回南境。她高熱未退,是叫美盼扶上車的。
容止心有不忍,握着她的手,“鳴鳴且去,其餘的事交給阿耶……”他以袖角拭去她額上的汗水,年近七旬,他蒼老的手微微顫抖着,“阿耶沒能照顧好你,咱們容家……”
“阿耶,女兒都懂,不能行孝膝前,阿耶保重!”她使力抽回手,不敢回頭,恐是訣别,不能落淚。
馬蹄踏響滿街的積雨,容鹿鳴倚着靠墊,抽出随身匕首,寒光照玉顔,她用那冷刃貼住了自己的眼睛。
也許會從此刻生出恨意,容鹿鳴想,願他能一直恨着。
願阿耶長壽無虞,願容家得以善終。
“皇後在想什麼?”蕭正則問,嗅着她好聞的氣息。昙現幾人已是默默退下了。
“陛下還怨臣妾嗎?”容鹿鳴突兀地問。
他恨她的事有許多,卻不知她說的是哪一件?樁樁件件算起來,足夠把她永世壓入死牢,或者,将天下與她共賞。
蕭正則捏住她了的下巴,促她擡頭。指端觸感,猶如最細膩的花瓣。他曾為她植過許多花,諸種芳華,皆不如她。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北境,已是太子的二哥押送軍需去前線,幾經周旋終于說動了靜妃,同意帶上他,說是男孩子縱使年幼,也不能養得太嬌貴,得吃點兒苦、見見世面。現在想來,二哥當時執意帶上他,一路也不管他懂不懂,給他講了許多治國理政之道,仿佛是已然預感到了什麼。
那會兒,他在馬上,被皇兄抱在身前,看到騎在高大骊駒上的容鹿鳴,立刻扭頭問二哥:“皇兄,戰場上還能敷白妝嗎?”
二皇子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噗嗤”一聲笑了:“她可沒有畫白妝。現在你知道‘玉面将軍’的稱呼是怎麼來的了吧,就是她,容雅歌的小妹妹——容鹿鳴,你吵着要見的人。”
是她!蕭正則簡直吃驚極了。時間往回倒一點,不過十三四歲,這人帶了八十輕騎直殺入北狄大營,逼得北狄統帥與晉國立約:休戰半載。這才為他們運送軍需争取到了時間。
竟然是她!
容鹿鳴遠遠看到二皇子,馳馬過來行禮。然後笑問:“太子殿下,這位小童是?”
小童?蕭正則氣壞了,不過長我六七歲,怎麼就能稱我是小童了?
“是知縣家的孩子,我帶他來看看。”顧着他的安全,二皇子未說真話。
容鹿鳴行過禮便退下了,行了不遠,勒住馬回頭對他說:“小童,小心些,定要跟好殿下。”
說不出的怪異,蕭正則覺得,未及及笄,她自己明明也還是個孩子,卻已如此難掩光華。不想承認,心底首先感到的,是嫉妒,劇烈得如同軍中沖鋒的号角。
晚間托故跑出二哥軍帳,蕭正則悄悄去馬廄處看了她的骊駒,如此高大,自己甚至都爬不上去。
順着馬廄的另一邊往回走,經過演武場。夜幕深深地垂着,星光幾點,朗月似有偏愛似的,隻照着她——容鹿鳴在月下練劍,不,那更像是在舞吧,可以勃然而起劃破長風,亦可以柔緩而落托起塵埃。動靜之間,她從容制衡着生與死的力量。
風從她的方向好聽地吹來,朗月之下,他又願意相信,她手執的,不是劍,而是一支蟾宮的仙笛。
激動之間,蕭正則踩動了腳邊小石,聲響細微。
“誰?”
隻一瞬,長劍已奔他而來。他驚得一個趔趄,坐倒在地上。
“小童,你沒事嗎?”容鹿鳴收了劍,神色和緩,把他抱起來,拍去他身上的塵土。“晚間在軍營裡,不可亂跑,明白了嗎?”見他白嫩的手心叫亂石劃了個口子,她便牽起他,“去我帳裡,給你包紮一下,再送你回二皇子那裡。”
“嗯。”他未受傷的小手由她牽着。她的手其實很軟,隻是纖細的手指上有一層薄繭。淡淡的茉莉味道,她身上的,夜色襯得她如同某種月色的植物。卻不是花,她的好看收束在内裡,強勁動人。
“我不叫小童。”他申辯道,沒來由的,心跳很快。
“哦?那你叫什麼?”
“……鄭則。”他不能說出姓氏。他一說出,她就會明白。
一路上,巡夜的士兵皆向她行禮。她話不多說,也不笑,隻是微微颔首回禮。她着實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纖細,但言行間的氣勢和風骨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氣度。
二皇子與容雅歌住在一處,同為林思齊的得意門生,他們一有機會總要暢談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