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他也去宋淑離那裡,鎮國公還是要籠絡的。他坐一會兒,飲一盞他常喝的峨眉雪芽,同她說幾句話。然後推說她腿傷未痊愈,起身回文華殿,或再去鳳儀宮飲一盞香茶。
數次之後,一向恬靜的宋淑離蓦地問出:“陛下,可是在意我臉上的傷?”
蕭正則一怔,他其實都沒覺察出她臉上的變化。她香粉塗得光潤,胭脂如霞,哪裡看得出傷痕?她又常是珠翠滿頭,很美,也很襯她。
他一刹地想到,他令匠師精心制做了龍鳳步搖,圖式還是他親自畫的。他本想把珍藏的寶石多鑲嵌幾塊上去,匠師聞言跪地,說難以達成,不敢起身。鑲嵌的圖樣出了好幾個,想到容鹿鳴簡淡的性子,他選了東珠。
未想到她大約仍是覺得重,代他批折子時摘了又戴,戴了又摘。摘的是她自己,給她戴回去的是他。
此刻宋淑離溫婉地立于他面前,低垂了頭,黃金嵌紅寶石的龍鳳步搖垂下成串米粒大小的穗子,亦是紅寶石的,沉沉貼在她桃花般的面頰上。他覺得她好看,如同一幅畫,一眼看過去,也就看過去了。
容鹿鳴可不曾這般精美過。她眼角上還有個傷疤,卻從來也不塗飾什麼,笑的時候,那疤痕向上挑着,好像給她的笑意勾了個邊。她是省煩從簡慣了的,他曾聽美盼帶點抱怨地說:“皇後娘娘,就是仗着自己長得好看!”
蕭正則深以為然,她的好看是生氣勃勃的,浸染着周遭的物事,一眼看不到盡頭。他想在她的浸染裡停着。
蕭正則忙于赈災事務,除了太極殿的朝會,文華殿的議事也日日不息。篩選貴女入宮之事,交給了容鹿鳴。
通過選拔的女子先授了命婦品階,後宮裡的人猛得多了起來。待到中書舍人宣了制,門下省給了典儀,太常寺備好鹵簿,蕭正則忙中抽閑攤開名單過目,“哪來這麼些人?”
忘筌立即跪下了:“奴才辦事不利,請陛下責罰。”
蕭正則看向一旁,容鹿鳴幫他研過墨後,正嗅着墨香,老神在在地翻着《莊子》。
“皇後可有什麼想說的?”
容鹿鳴像是早有準備,拽住龍書案的翡翠鈕,從抽屜裡捧出本奏折,“陛下請看,這是那日奏請上谕的貴女名單,除去陛下勾去的那頁,以及三位纏綿病榻的,餘下貴女臣妾都接進宮來了,陛下,可是覺得不夠?”
她的神色真可稱得上赤誠,蕭正則壓了壓火氣,想到那日看貴女名冊時,她總用衣袖壓着一角,當時未在意,亦未再往後翻看。所以,是了,他還以為名冊就那兩面,沒想到她袖下還壓着兩面,叫她趁機一并接進了後宮。
縱觀史冊,像她這般深具後妃之德、胸襟廣博的後宮之主真是鳳毛麟角。可蕭正則并不欣悅,他——很生氣!
他朝容鹿鳴轉過臉,笑了笑,無匹的俊氣裡由是添了點兒溫柔。他鄭重握住容鹿鳴的手,“看來朕得好好謝謝皇後了……”她玉白的手被他送到唇邊,用暖唇壓了一下,然後猛得翻過她手腕,重重咬在她脈搏上。
容鹿鳴吃痛,驚呼一聲,卻抽不回手。蕭正則盯住她的眼睛,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舔她手腕上,被他咬出的血。她被他放肆的目光釘在當場,不能動彈。
蕭正則收回視線,用缂絲的禦帕細細纏住她手腕。手指似是憐惜一般,從她耳畔往下滑,沒入天青地寶相花錦緞褙子,在上襦飽滿的邊沿留戀地劃了個圈,然後停在她玉白的頸側,撫摸着,那裡的血管隐在雪膚之下,紫菀花般淡紫好看。
“若果再有下次,鳴鳴,我就要狠狠咬在這裡了。”他靠過來,白檀的氣息肆意地香着,他的嘴唇貼上她耳窩,輕輕說。
容鹿鳴猛力抽回手,不待斂衽施禮,疾步走出文華殿,隻留昙現在身後說着什麼。她腦袋裡嗡嗡直響,全然聽不清楚。
“皇後娘娘——”美盼緊跟她身後,喚了好幾聲。
容鹿鳴簡直覺得……回了鳳儀宮,她在錯銀鑲金銅鹿燈架下抄《觸蠻》,撕了好幾頁,團了扔掉,積在黃花梨龍鳳紋翹頭案下,似雪卻不化,如她心底難解的惑。
容鹿鳴不敢再造次了。
昙現再來傳話,她隻說要靜思己過,閉門抄寫老莊。皓腕上留下個殷紅的齒痕,擡筆時能看見,夜裡就寝時若不甚壓在胸口,能燙得她終夜難以入眠。
先前怎麼嬉笑,亦勿管他如何狠辣,在她心裡,蕭正則始終不過是她教過的那個孩童,她極欣賞他的禀賦,也曾為了救他舍出性命。
但這一刻,她刻意忽視的現實從他欲念湧動的視線中剝離出來——确實,他已是個成年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