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容大虎收回短劍,拉開帳簾請容雅歌自己看。隻見帳中黑壓壓的有十來人,俱是席地坐着。無人說話,一雙雙眼睛都望着容鹿鳴。隻有她在說話,說西戎“辰王之亂”,說民衆為冤死的太子、為辰王鳴不平。
大家聽得專心緻志,容雅歌挑簾進來,一時無人發覺。他都走近容鹿鳴身邊了,聽的人才如夢初醒,一瞬地站起來,見他面色陰沉,通通跪地謝罪。
“大将軍,是前些日子我帶女公子去買書,在茶館裡聽到的,那個先生頗有些名氣,善說曆史故事。”容大虎跪在一旁答道。
“原來是這樣。”容雅歌感到虛脫一般,松了口氣。看到妹妹驚惶的眼睛,他把她抱了起來,坐在自己手臂之上。“哥哥錯了,吓到鳴鳴了。”
容鹿鳴圈住了他的脖子,臉頰貼在他頸上,“那……我還能去聽書嗎?”
沉默了很長時間,又或許隻是一兩息,容雅歌沉沉的聲音響起:“去吧,但要把大、小虎都帶上。”
帳裡的親衛們也想鬥膽一問,但被容雅歌的氣勢壓得不敢說話。
“你們想聽的話也行,”他覺出了他們的心思,“演練中哪一方獲勝了,我請鳴鳴來與你們講書,再配上一壇好酒。”親衛兵歡呼着,步出營帳。
女公子,後來是容少将,那頗善說書的名号,從那時起,便傳開了。
容鹿鳴抱着螺钿琵琶,坐在彩漆的檀木繡墩上,服色、容色俱佳,遠勝一副畫兒。她有些赧顔,蕭正則看出來了,示意昙現把琵琶抱了去。
“那鳴鳴都擅長些什麼呢?”尋常女子皆以才藝愉悅夫君,蕭正則想叫她知道,她亦該如此。
容鹿鳴遲了片刻才回話,她總不能說自己精于征戰、擅于說書吧,于是換了個說法,“回禀陛下,臣妾擅長說故事。”
“恩,甚好。”蕭正則靠進龍榻的軟墊裡,想起她說書的名号傳得頗為廣遠,還說她在南境兵營中講解兵書,精彩有趣,惹得附近村裡的孩子都趕着去聽。她的這些趣事他都不曾參與,此刻,他示意她說下去。
說些什麼故事呢?容鹿鳴想,她最喜歡說西戎的曆史演義,可蕭正則偏對西戎心存芥蒂,上回雖未追究靖王之事,可憑她對他的了解,他當時隻怕是無暇顧及。若此刻再提及,還不定要怎麼觸發雷霆之怒。
那晉國本國之事?她可更不敢講。即便她自己就事論事,也難保蕭正則不誤會她暗含了褒貶。
或者,就講南蠻吧。她定了定神,開口道:“南蠻之邦……”
“怎麼不講西戎之事?”蕭正則打斷她,“上回宋桓策動政變之時,你說與朕的話,朕想了很久。何不繼續一談?”
這人大抵還是餘怒未消,容鹿鳴想,猶豫着,要不要再跪地謝個罪。
蕭正則撩了她一眼,“罷了,鳴鳴就講我晉國的曆史演義吧。”
容鹿鳴甯願給他講《笑林廣記》或《随園食單》,但既然他說了,她也隻能挑個容易拿捏的地方開講。
蕭正則聽她一本正經地講起了本朝神話,不是跌宕起伏的民間故事,卻是那一衆老儒生寫的:陛下諸君皆神仙。
他沒在聽她講什麼,他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但見她在他面前從容地叙說着,宛若時光倒回,她還如七年前那般好看。
他腦中閃出那幾句: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反複吟唱。他那時隐秘地追尋着她,還以為此生終不可得。未曾想,大約神佛憐他心苦。終于的,讓她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了。
他貪心的冀望,願她所有的秘密都已如卷軸般朝他展開,讓他能泯去殺念,栖息在她身畔。
“過來。”他說,見她明眸閃動,朝自己緩步走來,夢裡喚過她無數次的,這一回,終于是真的了。他執起她的手,把臉埋入她掌心,像小時候那樣。她曾執過劍的、拼殺的、掬滿鮮血卻柔軟掌心,是他甯谧的歸處。
許多年了,他不曾有過如此酣暢的睡眠,當容鹿鳴宿在他身側。他喜歡她研的墨,寫的字,烹出的香味過濃的岩茶。靜坐時她像捧自在的香花,兀自好看着……他喜歡她皮膚的氣息,她卧于他床榻之時,他的夢便平穩了,至多盛些绮念,不涉夢魇。
午夜倘夢醒,他會就着月光看她一會兒。他隻允許自己偶爾親吻她白皙的肩胛,和那裡血滴般好看的傷痕。
他竟有些體悟父皇對靜妃的鐘情了,心中大為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