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鹿鳴默默購置商鋪,起初是為容家軍的老弱病殘做打算。以他們的身體狀況,為他們置備田産,讓他們回鄉種田,委實不大現實。
她自小受墨家思想熏陶,頗重實用,覺得從商沒什麼不好。彼時西市繁盛日甚,東市将将營建完畢,恰好趕上容鹿鳴十四歲生辰,容雅歌問她想要什麼禮物。他其實早已準備好了,容鹿鳴同他一樣嗜劍成癡,他頗費心血,終于尋到了歐冶子親鑄的龍泉劍,預備作為生辰禮物贈予她。
誰知她忽閃着大眼睛,脫口而出:“哥哥,送鳴鳴間東市店鋪吧。”
容雅歌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店鋪!”容鹿鳴重重地說。
“你要那做什麼?”
“我有用。”
“你……該不會是想開家蜜糖店,然後天天坐自家店裡吃吧……”
“哥,我有那麼沒出息嗎?”
“哼,你還真有!”小時候,偷拿他的書畫章去賒蜜糖的事,她又不是隻幹過三五次。
“哥——”
瞧她那倔勁兒上來了,容雅歌坐到她面前,“好,你說,要間店鋪做什麼?”
“不是要一間,是先要一間。”
容雅歌揉了揉眉心,“你說,快說!”
“哥哥,那些老弱殘兵,不如,讓他們學做生意吧。他們有的擅長做故鄉的吃食,有的不僅會鍛刀,更擅長打金飾,還有的會做衣服、懂醫善藥……由這些有手藝的領着,其餘的人先從夥計做起,慢慢來,哥哥覺得……好不好?”
容雅歌完全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他想了片刻,摸了摸她光潤的發,“那麼,我們且試一試吧。看來,兵營裡除了兵法外,還要再加一門算學了。這個,你可得繼續逼着他們學。”
“包在我身上!”
店鋪就這麼開了起來,一家成兩家,兩家成三家……這些軍士信譽極好,又占了東市的地利,生意越發興隆。隻是大家都不知道,這幕後老闆竟是年紀不大的容鹿鳴。
蕭正則此刻立在鳳儀宮窗外,俊逸的面孔隐沒在芬芳的夜色中。說是去滋蘭苑散步,出了福甯宮,他便徑直朝這兒走,也不叫侍衛跟着。與其看花,他想,還不如悄悄地來看一看她。
透過殿内燭火,他瞧見巧笑和一衆女官俱再那兒,神情似有警覺。
“她又在謀劃什麼?”蕭正則心裡想,走近了外側的窗棂。
“陛下,陛下,這要是被發現了……”昙現小聲提醒。
“被發現了就說,朕最心愛的白玉扳指遺失了,來這兒尋。”
昙現心想:“果然,陛下是故意的,為了留個借口來見人。”
聽着容鹿鳴在窗内謀劃,蕭正則覺得如聞琴音,嘈切有緻,在他身後,為他驅散衆鬼夜啼。
他攤開自己的掌心,因她捏碎白玉盞、因她流血結痂。他想到她明亮銳利的眼睛,縱寶劍出鞘,亦不及她萬一。
她是他骨中生出的一柄寶劍。
月光撥開流雲,照了下來。他聽見她提到丁四。他記得那個精悍的老兵,是個斥候校尉,在一次偵查中傷了左眼和一條腿。當年私下向她學畫的時候,她同他講過丁四的事。
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初夏,容鹿鳴正在弘文館教習《通鑒》,蕭正則每日早早便至,夜間焚膏繼晷。書冊右下角,書頁都因他反複翻閱而磨損。
她頗為欣賞他,但并不怎麼大肆獎掖,隻是不時讀一讀他的策論,叫其他幾個皇子公主跟着學。
有一日,她到弘文館很早。其實她每日都很早入宮,照例是陪靜妃去滋蘭苑走走,莳弄莳弄花草,有時遇見二皇子來請安,就随他們一起賞花拾葉。
那日清早,靜妃身體不适,容鹿鳴為她請了脈,并無大礙,開了兩副調理的藥,着女官去太醫院抓來。宮人皆知她是陸徐陸院判的高徒,對她的醫術也很是認可。
靜妃倚在榻上,待藥送去煎,開口柔聲喚她,叫她快去弘文館,說太子一會兒便來,叫她不要擔心,别誤了弘文館的正事。那時太子業已成婚,容鹿鳴覺得自己頻繁見他,不論是何因由,都委實不妥。于是行了禮就退下了。
光景尚早,她拽了一小枝竹枝,優哉遊哉地往弘文館去。
夏初了,弘文館庭院裡的幾株廣玉蘭開了,雪色的花立于枝頭,香極了,如一隻隻白色的靜鳥。偶有幾片微黃的大瓣落下,落在青石磚上,仿若細瓷落地,卻無聲,唯餘香。
容鹿鳴背着手往裡走,随意看向步步錦花格窗棂,見已經有人坐在那裡了,坐在最靠後的位置。
“是靜妃娘娘的那個義子,也曾在戰場上見過的。”容鹿鳴心想,放輕腳步,走了進去,站到他身後。
他在很認真地作畫,于一張巴掌大小的生宣之上,畫人物,是仕女圖,發飾、襦裙刺繡、衣紋堆疊,皆細膩,頗富韻緻,雖未畫眉目,亦已得見功力。
“好。”容鹿鳴不禁道了一聲。前面人一驚,碰落了墨盒。
“啪!”回音悠悠,蕭正則錯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