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福聞言怔了怔,謝少爺又道:“我記得當初你剛來府裡的時候,爹特别喜歡你的名字,就把你留在了我身邊。我當時還嫌棄你名字不好聽,鬧着要改,誰想到被爹罵了一頓。那是爹第一次對我發脾氣。”
謝少爺這樣一說,全福忽然想起來了。其實謝員外那時根本算不上發脾氣,隻是語氣嚴厲了一點,然而他向來極寵愛謝少爺,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因而他語氣稍微嚴肅些,謝少爺就覺得他是在發脾氣了。
“我終于明白爹為什麼那麼喜歡你的名字了。”
大概是覺得這個名字寓意好,守在少爺身邊,或許能幫他消災祈福。
全福不解他怎麼忽然提這些,納罕道:“少爺?”
“再有,我說爹不是鋪張的人,怎麼這次冠禮折騰得這樣大。”之前不明白,現在卻大體猜得到謝員外的心思了。大概不過兩點。一是不希望謝少爺留下遺憾,二是希望人多陽氣重,也許更幫謝少爺擋擋邪祟。
想到這裡,謝少爺笑了笑:“爹娘在我身上,真的花了很多心思。”
全福被他一番話鬧得摸不着頭腦,隻好順着他的話頭道:“那可不,老爺和夫人疼少爺,全澧城都知道。”
謝員外和夫人年少相識,一直恩愛有加,卻偏偏多年沒有子嗣,直到年近不惑,才得了這麼個兒子,一直視若珍寶,隻要他開口,天上的星星都願意替他去摘。
謝少爺想,也許他們是怕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抛卻一切,到深山裡艱苦修行,所以在過往的十九年間,讓他把這世間的所有富貴榮華都享受遍了。
謝少爺想起冠禮之前父母的喜怒無常,心裡有些堵。他們是擔心出事吧,卻又無可奈何,隻能戰戰兢兢地盼着一切順利結束。
想到這裡謝少爺忽然道:“全福,替我好好照顧爹娘。”
全福聽他這話頭,恐怕是打算要去清漣山了,不禁大吃一驚:“少爺?”
謝少爺笑了笑,道:“以後爹娘若是想我了,你就跟他們講講我做過那些混賬事,沒準他們一生氣,就不想了。”
“少爺你真的要去清漣山?”
“我不走,城外的那些魔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謝少爺苦笑了一下。莫說那些儒生不肯,就算這次他們肯替謝家把魔驅走,之後呢?更何況謝家是做生意的,吃喝用度都來自澧城的那幾家店鋪,若是此事在城中居民心中埋下芥蒂,謝家生意勢必一落千丈,以後日子就難過了。
全福聞言,不免有些感傷,安慰道:“少爺若是想老爺夫人了,就回來看看。”
謝少爺笑道:“看這光景,我這幾年是回不來了,回來非得被爛菜葉子埋了不可。等過一陣子風頭過去,沒準還能回來看看。爹娘……”他原本想說爹娘若是想我了,倒可以去清漣山看看,然而轉念一想,清漣山豈是凡人去得了的?因此話到這裡,便止住了。
謝少爺陪爹娘吃了最後一頓飯,便打點行囊,準備啟程,他并沒有告訴謝員外和夫人他為何突然改變心意,也不許全福透露他們在城中的遭遇。
謝少爺知道,做出這個決定,謝員外和夫人心中必是萬般不舍,但他們甯可割舍下骨肉親情,換得兒子平安,哪怕此生再不相見。
謝員外和夫人将謝少爺送到門口,謝少爺看着門口的陣仗,差點驚掉了下巴。知道的是他要去清漣山修行,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謝家要舉家搬遷。
前來接他的幾個儒者見了這陣仗也不由皺起眉頭,為首的儒者道:“清漣山乃清修之地,這些世俗之物不能入山。”
謝夫人聞言頗為感傷,将一個包袱遞給謝少爺,道:“這裡面是娘給你收拾的細軟,你沒出過遠門……”說到這裡,哽咽不能成語。
謝少爺見母親如此,心中有些發堵,卻隻是笑了笑,道:“娘放心,我這麼大個人了,還能不會照顧自己?”
這個大少爺向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曾學過照顧自己?然而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學了。謝夫人知道這算是句保證,隻得點點頭,這一點頭,眼淚便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謝少爺看着謝夫人淚眼婆娑的樣子,又忍不住看了看謝員外,見他也是愁眉不展,忽然展顔一笑,甜甜道:“爹娘,保重。”
這語氣,是他平時闖了禍哄爹娘的時候常用的,隻是這一次,他并沒有犯什麼錯。
謝員外聽了,不忍地偏過頭去。謝少爺望着爹娘笑了笑,便轉身随幾個儒生離開了,再沒回頭看一眼。
兒女情長,看一眼便多一眼牽挂。
幾個儒生帶着謝少爺騰雲駕霧,不多時便遠離人境。他們見謝少爺與父母分别那陣勢,滿以為他要難過上幾天,誰料他忘性奇大,幾乎是出了澧城便沒事人一般了,簡直全無心肝。
行了不到兩天,幾人來到了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群山環抱之間,有一座高峰直聳入雲,周圍霧氣缭繞,猶如仙境,這便是清漣山了。一般凡人見了這種地方,跪下磕頭的心都有,而謝少爺的反應特殊些,他看着清漣山,喉頭一動,咕咚咽了口吐沫。
入了清漣山門,便見幾個年輕的儒生在清掃台階,見一行人走近,立刻上來向為首的儒生行禮道:“堂主。”禮畢不由悄悄打量了謝少爺一眼,仿佛想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人物,竟驚動堂主親自去接。謝少爺接受着他們目光的洗禮,隻作不知。
被喚作堂主的儒修吩咐道:“雲清,帶他到卧房去。”
“是,堂主。”
堂主走後,雲清向謝遙清道:“走吧,我帶你去卧房。”
謝少爺打量着那個小儒生,問道:“我怎麼稱呼你?雲清?”
雲清正色道:“我入門比你早,你該叫我師兄。”
謝少爺剛才聽他稱呼那儒修堂主而非師父,便随口道:“你我都沒有拜師,哪來什麼師兄?”
雲清聞言一怔。清漣山門規森嚴,按照門規,新入門的弟子要通過嚴格考核才能拜入山門,尊學堂堂主為師,沒正式拜師之前不能稱呼學堂堂主為師父,按理說沒法論師兄弟,然而通常入門早晚決定拜師早晚,約定俗成,大家也就這麼叫着了。聽謝少爺跟他論起門規,雲清不由納罕道:“你怎麼知道清漣山的規矩?”
謝少爺聞言眼珠一轉:“清漣山威名天下誰人不知?多少傳奇故事都被編成話本在市井流傳,知道點門規有什麼稀奇?”
雲清聞言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謝少爺心中暗笑,這孩子還挺好糊弄的。
兩人穿過九曲回廊,來到個不大的房間,謝少爺見了裡面的擺設,驚道:“這是大通鋪?”
雲清看不過他這副大少爺做派,冷冷道:“清漣山規矩,剛入門的弟子一律同吃同住。”說着遞給他一件粗布麻衣,道:“這是你的修行服。”
謝少爺伸出兩根手指撚了撚,一臉嫌棄道:“這破料子怎麼能穿?”
話音剛落,便見卧房内幾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儒生滿是敵意地看着他。
謝少爺雖然嬌生慣養,卻不至于連點眼色都看不懂,知道自己日後恐怕要與這些人朝夕相處,不想觸黴頭,便沒再多說什麼,接過修行服,但到底沒有換上。
他到清漣山時天色已經擦黑,折騰幾天人也乏了,便向屋裡的人問道:“敢問諸位同學,我睡哪?”
有人随手一指,謝少爺見是個角落的位置,也沒多言,默默爬到通鋪上卷上被子,睡了。
謝遙清跟他同屋的人雖然一見面就鬧了個不愉快,但很快大家都發現他這人就是大少爺習氣,人倒不壞。
這一屋子都是剛入門不久的儒修,年齡都在十幾歲上下,正是貪玩不服管教的年紀,在清漣山這個清修之地早憋悶壞了,恰好謝遙清從小在澧城呼風喚雨,是個極會玩的,一張白紙都能玩的花樣百出,什麼街頭巷尾的話本傳奇更是信口就能胡謅出一大段,唬得幾個少年一愣一愣的。少年人的愛憎都簡單,為一點小事能打得不可開交,打過之後就又稱兄道弟,不計前嫌了。
謝遙清不久便和同屋都打成一片,甚至平時闖個小禍還能互相包庇,幫着彼此蒙混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