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點開留言,幾行直擊人心的文字橫在聊天室:
“葉同學,你這幾集翻譯,怎麼回事,過不了關啊”
“語句很平。不生動,質量和你試譯的時候差距很大”
鸢五愣在那,眨了眨眼睛。一時分不清是心痛,還是驚訝。
還從沒有過誰和鸢五說這種話。質量不好。
這什麼概念。鸢五就是學外語的,翻譯是他要掌握的最低限度的看家本領。鸢五還在國外生活過,科研項目裡也經常翻譯長篇大論的會場演講。每次譯完,在場衆人都面帶笑容,彬彬有禮稱贊一句:“翻得真好。”
可現在,這個面向社會、純以實力拼殺的兼職裡,負責老師卻告訴他:你翻譯得不行。
鸢五想:我是在象牙塔裡關太久了嗎。
很久過後他會回過味來:這或許是負責老師的策略,兼職初期給學生當頭一棒,教他們拿出誠惶誠恐的态度,别以為這麼容易賺快錢。
但這時的鸢五,心裡隻有慚愧和自責。
負責老師給了他彌補的辦法:
這星期的五集翻譯暫時不用交了。已經譯好的内容重修一遍,下周再給老師審閱。當然,報酬也會延到下星期再發,如果字幕譯文達到水準的話。
鸢五這個月的房租,還真不見得能交上去。
尤其當他花一千多塊錢買了個可有可無的滑闆後。
之前在學校裡,鸢五攢了不少獎學金和科研項目工資,但全都轉到父親名下的一個賬戶。鸢五小時候身體不好,家裡花了很多錢,父親為了陪他治病還一度辭去工作,錯過了重要的晉升機會。
他曾搖頭冷笑地對鸢五說:
“你說說你欠了家裡多少債?”
小鸢五看着他。隻能回答:“我會還的。”
父親轉過臉,盯着鸢五的神色有些驚訝。“還?你覺得還得起嗎?”
他真的開了一個賬戶,讓鸢五把用不到的錢都轉進去。還時常敲打說:咦,這次轉入的錢不多啊。
想到這些事,鸢五眼前一晃,那股熟悉的眩暈再次侵入腦海。
他走進卧室,扶着牆壁看了眼桌上的智能手表。手表電量耗光了,接上和筆電通用的充電線,等了五分鐘才點亮屏幕:
[盾牌]:??%
[血滴]:down.34%
[沙漏]:loading......
鸢五頭暈眼花,沒太注意那個突然載入的[沙漏]數值,隻看到[血滴]的百分比一直往下掉,很快降到32%,又到了27%。他大概明白,原因是他這天經曆的那一連串糟心事,遇襲、跑空、挨說。鸢五沒覺得那麼嚴重,也沒受太大打擊,但整個人就是天旋地轉,像海潮篩蕩,像海潮動搖了他所栖身的上層建築。
[血滴]:down
[血滴]:25%
鸢五什麼都做不了了。渾渾噩噩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渾身無力隻能坐在牆角,動彈不得抱着膝蓋。
體内的觸手,像腫瘤一樣輕輕抖動着。
這種廢物一般的感覺,鸢五經曆過千百次。初中時候,有位判定他終将“學無所成”的班主任說過:“這孩子上課總走神,但不搞小動作,隻是一直呆呆坐着,想替他找ADHD的借口都不行。[1]”
原因其實是,彼時的鸢五還不習慣與怪物共處。經常聽着講突然隔膜開始發顫,或者腰上肚子上鼓起來一塊,他不得不驚恐地屏住呼吸壓下去。
從某種角度來說,鸢五不是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他的一半精力總在和怪物糾纏,和他身體的另一部分糾纏。也正因如此,他大概隻有比常人一半更少的心智、一半更少的承受能力,因為缺乏表達而看似寂靜的外表下,早已裂痕贲張,失血蒼白。
智能手表的百分比還在下落,到了20%的邊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鸢五的身體慢慢變冷,呼吸也輕薄飄浮起來。
不遠處,手機振動一聲,收到了消息。鸢五心裡跳了跳,感到灰暗中一絲渺茫的光亮:是淩喚嗎?
或許淩喚快要回來了。
那樣就好,神廟的僧人說過,淩喚的關心能讓他恢複的。
但鸢五沒能走過去看。正當他掙紮着站起來時,身體一頓,忽然從腹部傳來習習的涼意。
外套和襯衣被掀開了,堆在肋骨旁,因為細細摩擦而顫動。
觸手從皮膚下冒出來。一條、兩條……穿過衣服下緣,穿過領口和袖子,擠開扣子的間隙鼓脹伸出。
像一汪水銀慢慢升起,逐漸沒過屈膝而坐的鸢五的胸口。
那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一條條波動的觸手在空氣間上行,形成一個柔軟又扭曲的空間,好像海底深處銀色華美的宮殿,輕歌曼舞将鸢五籠罩在其中。
滿眼的流銀蠕動。每一個方位都有一根,每個方位都有不止一根,鸢五已不記得,他竟有這麼多觸手,壓縮在體内的竟是如此龐然大物。
飄曳的肢體擋住了光,鸢五的視線幽暗下來。在最無力反抗之時,天羅地網将他吞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