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紫宸殿,走在出宮的漫長禦道上,身後那座象征着無上權力的宮殿仿佛一頭沉默的巨獸,其無形的威壓并未因距離的拉遠而消散,反而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方才與李劼的周旋,耗費的心神遠超逯染的預期。皇帝的每一句溫和言語之下,都潛藏着冰冷的算計和試探,讓她不得不時刻緊繃着神經,如同在懸崖邊緣行走。
張錦走在前面,步伐依舊沉穩,但背影似乎也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直到即将走出宮門,他才側過頭,低聲對身後的“兒子”說道:“今日應對得體。記住,李劼生性多疑,今日的任命看似榮寵,實則是一步險棋。他将你放在侍衛親軍司,既是利用你的軍功和張家的名望來平衡勢力,也是将你置于他的直接監控之下,更是将你推出去,直面太尉、禦史大夫等各方勢力的審視與敵意。”
逯染微微颔首,冷聲道:“兒子明白。陛下這是給了根肉骨頭,卻也設下了重重陷阱。”
“你能明白就好。”張錦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是陛下潛邸時的舊人,忠心耿耿,但為人方正,不懂變通。下面幾個都虞候、指揮使,則各有背景,與太尉、禦史大夫甚至宮中某些貴人都有牽連。你這個副都指揮使,名為副手,實則更像是一條被扔進魚群裡的鲶魚,攪動風雲,但也可能被群起而攻之。”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逯染的聲音沒有波瀾,“父親放心,兒子知道該怎麼做。” 她需要這個職位,需要這份權力,更需要這個接近核心、方便行事的位置。再多的兇險,也比不上她曾經曆過的地獄。
張錦不再多言,他這個“兒子”的性子,經過這兩年的打磨和戰場洗禮,早已變得堅韌而狠厲,無需他過多提點。兩人沉默地走出宮門,張家的馬車早已等候在外。
跳上馬車,厚重的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窺探的目光,逯染才幾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緊握的雙拳微微松開,掌心已是一片濕冷。
車輪滾滾,駛向位于城南的骁武大将軍府。與皇宮的恢弘壓抑不同,張府雖也氣派,但更多的是一種屬于将門的肅殺與規整。府門前站崗的親兵甲胄鮮明,眼神銳利,透着邊軍特有的彪悍之氣。
回到府中,張錦并未立刻讓逯染去休息,而是直接将她帶到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内陳設簡樸,除了滿壁的書籍和牆上懸挂的輿圖、兵器,并無多餘裝飾。張錦在主位坐下,示意逯染坐在旁邊。
“陛下讓你入侍衛親軍司,雖是險棋,卻也是一步好棋。”張錦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禁軍是京城防務核心,也是宮廷政變的關鍵力量。你若能在此站穩腳跟,甚至掌控一部分力量,對我們日後的大事,至關重要。”
他口中的“大事”,自然是指為逯家翻案,以及扳倒李劼及其黨羽。
這是他們之間交易的核心。
“你姐姐濡晗那邊,我會讓她多加留意宮中動向,尤其是關于侍衛親軍司和幾位皇子、重臣的消息,設法傳遞給你。”張錦繼續說道,“但宮禁森嚴,信息傳遞不易,萬事還需你自己小心。”
逯染點頭:“兒子明白。”
“還有一事,”張錦看着她,目光深沉,“今日在殿上,你應對雖好,但鋒芒過露。‘海蛇将軍’的名号在外,可以狠厲,但在陛下面前,需懂得藏拙。過剛易折,尤其是在君側。”
“父親教訓的是。”逯染應道,心中卻不以為然。藏拙?她等不了那麼久。她必須盡快嶄露頭角,獲得更大的權力,才能接觸到核心的秘密,才能為複仇鋪路。适當的鋒芒,是獲得重視的必要手段。
“陛下今日還說了,”張錦似乎想起什麼,眉頭微蹙,“他說……你與濡晗姐弟許久未見,讓你稍後去她宮中坐坐,叙叙親情。”
逯染心中一動。李劼這又是何意?是真的體恤臣子,還是另有試探?讓她們姐弟見面,是想看看她們會說些什麼?
“既是陛下旨意,兒子自當遵從。”她面上不動聲色。
張錦看了她一眼:“也好,濡晗聰慧,她會知道該如何應對。你去見她,聽聽她有什麼話說,或許對你更快熟悉宮中形勢有好處。”
稍作整理,換下染塵的甲胄,穿上一身相對素淨的深色勁裝,逯染便再次乘車入宮,前往其“姐姐”——賢妃張濡晗所居的流雲宮。
流雲宮位于後宮西側,位置不算偏僻,也并非最核心的區域,符合賢妃目前不算最得寵、但也頗有體面的地位。宮殿布置得雅緻清幽,少了些金碧輝煌,多了些書卷氣息,倒是與傳聞中賢妃張濡晗的才女之名頗為相符。
宮人通報後,很快便将她引至正殿。殿内溫暖如春,熏香袅袅。
一位身着藕荷色宮裝的麗人正臨窗而坐,手中執着一枚棋子,對着一局殘棋凝神思索。她便是張濡晗,當今賢妃。
聽到腳步聲,張濡晗擡起頭,露出一張與張錦有幾分相似,卻更為柔和秀美的臉龐。她的眼神清澈而沉靜,帶着一種洞悉世事的聰慧。看到逯染,她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欣喜笑容,起身相迎:
“阿晟,你可算回來了!這一去南境便是數月,可讓姐姐好生擔心。”她的聲音溫柔動聽,帶着自然的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