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門厚重的朱紅宮門在身後緩緩關閉,沉悶的響聲隔絕了門外喧嚣的塵世,也仿佛是命運落下的第一道閘鎖。踏入宮城的那一刻,逯染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空氣的粘稠與沉重,與方才城門外百姓們熱切的注視截然不同,這裡的每一縷風似乎都帶着窺探與審視。
高聳的宮牆将天空切割成狹長的條狀,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反射着冰冷而威嚴的光芒。寬闊的漢白玉禦道向前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兩側是序列整齊、沉默如雕像的宮廷侍衛。他們的盔甲比邊軍的更為華麗,眼神卻更加空洞,仿佛早已被這深宮磨去了生氣,隻剩下絕對的服從。
偶爾有穿着各色服飾的内侍宮娥低頭疾行而過,腳步輕悄,不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他們或捧着托盤,或提着燈籠,神色恭謹而惶恐,目光絕不敢在張錦和張濡晟身上停留超過一瞬。
這裡的一切,對“張濡晟”而言是相對陌生的,但對逯染的靈魂來說,卻熟悉得刺骨。她曾在這紅牆之内度過了數年時光,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長成薄有見識的宮女。她熟悉這裡的每一條路,每一處宮殿的名字,甚至熟悉空氣中那揮之不去的、混合着名貴熏香與權力腐朽的獨特氣味。
然而此刻,這熟悉感帶來的不是懷念,而是深入骨髓的憎惡與警惕。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無形的目光,如同蜘蛛網般從四面八方黏附在身上。來自侍衛,來自内侍,更來自那些隐藏在廊柱後、屋檐下、甚至假山花木間的,屬于銮察司“鴉羽衛”的眼睛。那是李劫豢養的鷹犬,無處不在,監視着宮城乃至整個帝國的一舉一動。
她微微垂下眼睑,将眸中的寒意與恨意盡數斂去,隻留下一片符合“海蛇将軍”人設的漠然。她步履沉穩,緊随在張錦身後半步的距離,不多也不少,既顯示了父子尊卑,也透出軍人的嚴謹。她的感官卻提升到了極緻,捕捉着周圍最細微的動靜——風吹過檐角的輕響,遠處宮殿傳來的模糊絲竹聲,甚至身邊張錦那幾乎不可聞的、比平時略微急促一絲的呼吸。
張錦顯然也感受到了這無形的壓力。這位久經沙場、在朝堂亦能遊刃有餘的老将,此刻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知道,今日的面聖,不僅關乎他自己,更關乎他這個“橫空出世”的次子能否在皇帝心中立住腳跟,能否順利成為他計劃中那枚關鍵的棋子。
行至一座宏偉的宮殿前,早有太監在此等候。聲音尖細而圓滑:“張大将軍,張小将軍,陛下已在紫宸殿等候多時,請随奴婢來。”
紫宸殿,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近臣的地方。殿外廣場開闊,漢白玉欄杆環繞,更顯莊嚴肅穆。殿内必然已是龍潭虎穴。
逯染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複。她擡眼望向那高懸的殿門,門楣上“紫宸殿”三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就是這裡,她曾經遠遠地見過幾次。而今天,她将第一次踏入這象征着大涼最高權力的殿堂,并且,是以一個複仇者的身份,去面見她的頭号仇敵。
張錦向引路太監微微颔首,率先邁步踏上殿前白玉階。逯染緊随其後,甲胄相擊發出清脆的金屬摩擦聲,在這寂靜的宮苑中顯得格外清晰。
踏入紫宸殿的瞬間,光線驟然一暗。殿内空間極其高闊,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着穹頂,地面鋪着光可鑒人的金磚,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龍涎香氣味,奢華至極,也壓抑至極。
大殿中央,高高的禦階之上,端坐着一人。
他身着明黃色龍袍,頭戴十二旒冠冕,旒珠垂落,遮擋了部分面容,讓人看不真切。但即便隔着一段距離,逯染也能感受到那龍椅之上投來的、如有實質的目光。
那就是李劫。涼玄宗,文宗第七子,她的滅門仇人。
“臣,張錦,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錦率先跪倒,聲音洪亮。
“臣,張濡晟,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逯染也随之單膝跪地,右手握拳抵心,行了軍禮。
她的頭顱低垂,目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指甲幾乎要摳進掌心的皮肉裡,才勉強壓制住擡頭直視那人、将滿腔恨意噴薄而出的沖動。
“平身。” 一道溫和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仿佛隻是在進行一場尋常的召見。
“謝陛下。” 張錦與逯染起身。
“張卿,滇南大捷,你父子二人功不可沒。” 李劫的聲音依舊溫和,聽不出喜怒,“尤其是濡晟,初次領兵,便打出了我大涼軍威,‘海蛇将軍’的名号,如今連朕都有所耳聞了。”
來了。逯染心中一凜,知道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臣不敢居功,皆賴陛下天威,将士用命。” 張錦搶先一步回答,滴水不漏,“濡晟年輕識淺,戰場之上不過是僥幸得勝,‘海蛇’之名,實乃南越蠻夷畏懼我大涼天軍,胡亂加之,當不得真。”
“哦?僥幸?” 李劫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有些飄忽,“朕聽聞,濡晟用兵,與張卿你的堂堂正正之風,似乎大相徑庭啊。奇謀詭谲,不留餘地,倒不像是在沙場對壘,更像是在獵殺。這‘海蛇’二字,朕看,倒是貼切。”
逯染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盔甲,直視她的内心。她強迫自己保持平靜,聲音冷硬地開口,音量不高,卻帶着一股軍人的悍厲之氣:
“回陛下,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臣以為,能最快克敵制勝、減少我軍傷亡之法,便是良法。至于手段是否合乎常道,并非臣首要考量。南越屢犯我邊境,殺我子民,當以雷霆手段懾之、滅之,方能保南境長久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