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雖已不複夏日的熾烈,但午後的光線依舊帶着幾分暖意,穿過禦花園層疊的枝葉,灑落一地斑駁陸離。遠離主景區的這一隅,本是前朝某位雅好棋藝的太妃消磨時光之所,如今棋盤猶在,卻早已人去樓空,隻剩下石桌石凳,與周遭的幾株老松、一叢疏竹相伴,透着一股遠離喧嚣的、近乎蕭索的甯靜。
然而,這份甯靜,卻被一道悄然立于樹影下的身影打破了。
逯染身着便服——一件樣式簡單、便于行動的藏青色窄袖長衫,腰間束着同色革帶,并未佩戴任何彰顯官階的飾物。她并非當值巡查,而是利用午後短暫的休憩時間,刻意尋了這處人迹罕至的角落,試圖在紛亂的思緒中,理清一絲頭緒。
長沙王那封關于“皇嗣異動”的警告密信,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塊,在她心中激起了劇烈的反應,也讓她這幾日一直緊繃的神經,更添了幾分沉重的壓力。
皇嗣……
當今陛下李劼,正值盛年,膝下并非空虛。據她所知,李劼目前有兩位皇子尚存。長子李琟,年方七歲,乃是早年一位身份不高的嫔妃所生,那嫔妃難産而亡,李琟自幼便養在皇後馮氏名下,性情似乎有些怯懦寡言。次子李瑜,年僅五歲,其母是一位頗受寵幸、卻在兩年前因“急病”而亡的良娣。李瑜年紀尚幼,平日裡似乎并不常出現在人前。
除了這兩位皇子,後宮之中是否還有其他“潛在”的皇嗣,或是……某些足以影響皇位傳承的秘密?長沙王所指的“異動”,又具體是指什麼?是有人想對這兩位年幼的皇子不利?還是……衍月公主試圖扶持其中一位,或者……另有圖謀?
這些疑問,如同盤踞在暗處的毒蛇,讓她寝食難安。皇嗣之争,曆來是宮廷之中最為血腥、也最為殘酷的鬥争。一旦被卷入其中,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的下場。長沙王提醒她“韬光養晦,靜觀其變”,絕非危言聳聽。
但……她能真的“靜觀其變”嗎?
逯染緩緩閉上眼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塊溫潤的暖玉。她忘不了當年逯家滿門被屠戮的慘狀,忘不了那些無辜枉死的忠魂。若是衍月公主這等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之輩真的得逞,或是這場“皇嗣異動”引發了更大的混亂,那将意味着什麼?更多的冤案?更多的殺戮?甚至……動搖國本?
不,她不能坐視不理。她的複仇,不僅僅是為了個人的恩怨,更是為了那些逝去的公道與正義。她必須查清真相,阻止更大的悲劇發生。
隻是,該如何查起?
皇嗣之事,乃是宮闱秘辛中的秘辛,守衛之森嚴,遠超尋常宮苑。她雖然執掌一部分禁軍,但想要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探查到相關的核心情報,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貿然派沈默或蒼狼去打探,風險極大,一旦暴露,便是欺君罔上的死罪。而長沙王那邊,雖然傳遞了警告,但并未提供更具體的信息,顯然也有所保留,或者……他也在等待她做出選擇。
至于姐姐張濡晗……逯染輕輕歎了口氣。後宮雖然消息靈通,但涉及到皇嗣這等核心機密,姐姐所能接觸到的層面恐怕也有限,更何況,她不願将姐姐拖入這更深的漩渦之中。
思來想去,似乎唯有……太後長孫洺漾。
這位心思難測、态度暧昧的太後,或許是唯一可能知曉部分内情,并且……有可能向她透露一絲線索的人。畢竟,皇嗣的安危,也直接關系到她這位太後的地位和未來。
但,太後“抱病不出”,長信宮閉門謝客,她根本無法接近。而且,即便能見到,她又該如何開口?如何試探?如何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獲取到有用的信息?
這似乎又是一個死局。
逯染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她就像一個被困在蛛網中心的獵物,無論朝哪個方向掙紮,似乎都隻會讓網收得更緊。
就在她心煩意亂之際,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逯染瞬間警覺,猛地轉過身,右手下意識地按向了腰間。雖然今日未佩刀,但那已是她刻入骨髓的習慣。
看清來人時,她不由得微微一愣。
來者并非她預想中的任何刺客或密探,而是一位穿着樸素青灰色宮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嬷嬷。這位嬷嬷的面容有些陌生,但眉宇間那份沉靜和規矩,以及身上那股常年浸染在宮廷深處的、難以言說的氣息,都昭示着她的身份非同尋常——絕非普通宮女内侍可比。
更讓逯染在意的是,這位嬷嬷走路的姿勢,極其輕緩,落地無聲,若非她感官敏銳,幾乎難以察覺。這絕非尋常宮中仆婦能有的身法。
“張副都指揮大人安好。”那嬷嬷走到距離逯染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微微屈膝行禮,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老奴唐突,打擾了大人清淨,還望恕罪。”
“你是何人?”逯染并未放松警惕,目光銳利地打量着對方,“為何會來此偏僻之地?”
那嬷嬷擡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恭謹的笑容,但那笑容卻不達眼底:“老奴乃長信宮内侍司掌事,姓秦。今日是奉了我們姑姑之命,來這冷香園尋幾株入藥的‘雪見草’。聽聞此草喜陰耐寒,隻在這廢棄園圃的背陰處偶有生長。”
長信宮的人?莫諰姑姑派來的?尋藥草?
這個理由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但這嬷嬷出現的時機和地點,都太過巧合。而且,以她方才展現出的身法,絕非一個普通的内侍司掌事能擁有的。
逯染心中疑窦叢生,面上卻不動聲色:“原來是秦嬷嬷。本官隻是路過此地,見此處清靜,便稍作停留。嬷嬷請自便。”她并未點破對方的可疑之處,想看看對方接下來會有何動作。
那秦嬷嬷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張濡晟,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驚訝,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她再次屈膝行禮:“多謝大人體諒。”